高三伊始,澄澈的秋空藍得近乎虛假。然而,這抹純凈并未能驅散趙陽心頭的陰霾。就在開學前最后的分班考試中,那場如同秋日寒霜的考試結果,徹底冰封了他曾經引以為傲的尖子生光環。十八歲的少年,從金字塔頂端的“火箭班”驟然跌落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12班,距離高考沖刺的號角吹響,僅剩不到三百個日夜。
巨大的落差,在他精心構筑的自信堡壘上鑿開了一個難以填補的窟窿。曾經的意氣風發被刻意為之的頹廢取代——指尖繚繞的廉價煙霧、課桌角落若有似無的酒精氣息、幾次模糊不清的“肢體沖突”,成了他自暴自棄的“壞學生”新標簽。教室后方墻壁上,鮮紅的倒計時數字無聲地嘲笑著每一個虛度的瞬間。然而,命運在另一維度對他格外寬容:一米九的挺拔身姿、寬肩窄腰的健碩線條,加上那張即使在睡夢中依然輪廓分明、帶著凌厲野性的臉,讓他在12班這片“普通”土壤里,依然占據著女生們私下熱議的“全民男神”寶座。這份關注,在他眼中,只剩無謂的喧囂,甚至令人厭煩。
慵懶的初秋陽光,如同流淌的金色蜜糖,涂抹在12班教室的窗欞、課桌,也灑在最后一排角落那個少年輪廓分明的側臉上。他半趴在靠窗的課桌上,手臂枕著頭,像一道沉默的壁壘,將前排的嬉笑打鬧、書本翻頁的沙沙聲、以及空氣里彌漫的、屬于高三特有的焦慮與躁動,統統隔絕在外。他的角落,彌漫著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疏離和死寂,桌上攤開的嶄新復習資料嶄新得刺眼。
班主任兼物理老師陳城沉穩的聲音打破了午前自習的寧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同學們安靜!有個好消息——今天中午,我們班將迎來一位新成員!是從鄰市重點中學轉來的林箏同學,成績非常優秀,大家要珍惜機會,多交流學習!”“新同學”三個字在高三的語境里顯得格外突兀。
教室瞬間炸開了鍋。
“哇塞!高三轉學??”
“老師!是男是女?漂不漂亮?”幾個愛鬧騰的男生立刻起哄,暫時驅散了倒計時的沉重感。
陳城無奈地推推眼鏡:“行了別瞎起哄!嗯…座位嘛…”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那個被陽光眷顧、卻也散發著生人勿近氣息的角落,“趙陽旁邊正好有個空位。趙陽!醒醒!”他提高了音量,“你有新同桌了!趕緊收拾下桌子!”
角落里的身影微微動了一下,又似乎沒有。趙陽只是將臉更深地埋進臂彎,連眼皮都沒抬。身前的桌面凌亂不堪,嶄新的復習資料被隨意壓在卷邊的舊課本下,一支筆滾落桌沿。收拾?他連動一下手指的欲望都沒有。高三?新同桌?與他何干。
午休時分,教室漸漸安靜,大多數同學抵擋不住困意沉沉睡去,為下午的鏖戰積蓄體力。只有趙陽,不知何時坐直了身體,目光放空地投向窗外搖曳的樟樹葉,沉溺在虛無的思緒里,仿佛窗外才是他唯一能喘息的縫隙。
輕微的金屬摩擦聲劃破寧靜。教室門被推開,一道纖細的身影逆光站在門口。她穿著略顯寬大的淺藍色運動校服,襯得身形更加單薄,額角和鼻尖沁著細密的汗珠,懷里抱著厚厚一摞嶄新教材,目光謹慎地掃視著這個陌生而略顯沉悶的環境。
當那身影清晰映入眼簾的剎那,趙陽放空的眼神驟然凝滯。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隨即猛烈撞擊胸腔,發出沉悶的“咚”聲。一個模糊的、幾乎被時光掩埋的影像——同樣纖細的身影,同樣怯生生帶著點好奇的眼神,背景是遙遠的童年夏日樹蔭——猛地浮上腦海。但這念頭瞬間被他粗暴扼殺,如同掐滅煙頭。“怎么可能?”他無聲低語,斬釘截鐵地否定這荒謬的聯想,垂下眼瞼,重新望向窗外那片樟樹葉,仿佛要將那不合時宜的幻影徹底甩開。
班主任陳城跟進來,溫和示意:“林箏,你的座位在那邊,最后一排靠窗。同桌是趙陽同學。”
林箏抬眼望去,目光掠過一排排熟睡或埋首書堆的同學,最終定格在那個沐浴在陽光里、卻散發著冷硬氣息的身影上。她輕盈地穿過略顯擁擠的桌椅過道,走到空位旁,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歪頭,目光清澈地落在趙陽線條冷峻的側臉上,唇角自然地向上彎起,綻開一個干凈明亮、帶著初來乍到小心翼翼的友好笑容:
“你好呀,我叫林箏。森林的林,風箏的箏。初次見面,以后請多關照啦!”
清脆的聲音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穿透了趙陽刻意筑起的屏障。他身體幾不可察地一僵,終于緩緩轉過頭。目光帶著被打擾的冷淡和不耐,第一次真正地、近距離地落在新同桌臉上。清秀白皙的臉,小巧精致的五官,琥珀色的大眼睛盈滿真誠的笑意,坦然迎著他審視的目光。趙陽嘴唇微動,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只從鼻腔里發出一聲極輕、極淡的“嗯”,便迅速扭回頭,動作干脆利落得近乎無情,將一切交流的可能拒于千里之外。
林箏對他這毫不掩飾的冷淡并不意外,臉上的笑容依舊保持著明媚的弧度,只是眼底深處飛快掠過一絲細微的探究,如同平靜湖面下悄然蕩開的漣漪。她安靜坐下,動作輕柔地將書本碼放整齊,也微微側頭,望向窗外同一片被陽光穿透的樟樹葉,仿佛在無聲地分享著同一片風景,又像是在這陌生的環境里尋找一絲慰藉。陽光在她低垂的眼瞼下投下扇形的陰影,長長的睫毛像蝶翼般輕輕顫動。
下午的課程冗長而乏味,空氣里彌漫著粉筆灰和公式定理的味道。雖然身邊多了新同桌,趙陽沒過多久便再次枕著手臂沉沉睡去,將講臺上老師激昂的“沖刺動員”隔絕在夢境之外。窗外的蟬鳴單調而清晰,仿佛不知疲倦。日光悄然偏移,染上夕陽熔金的色澤,將他沉睡的側臉勾勒得愈發深邃,眉宇間那抹習慣性的輕蹙在暖光下竟顯出一種奇異的沉靜和脆弱感。
林箏右手托腮,看似專注地盯著黑板上的板書。然而,在老師轉身板書的間隙,她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悄悄地偏移,落在身旁熟睡的少年臉上。緊閉的雙眼斂去了清醒時的銳利和冷漠,濃密的長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扇形陰影。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微抿,即使在睡夢中,眉心也習慣性地輕蹙著,仿佛承載著難以言說的重量。夕陽熔金的光線柔和了他冷硬的輪廓,竟透出幾分……少年氣?這個念頭讓林箏感覺臉頰的溫度莫名升高,一絲陌生的、微妙的悸動毫無預兆地滑過心尖。她猛地轉回頭,假裝專注地盯著課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跡,心臟卻在胸腔里不聽話地加速跳動起來。“一定是……高三壓力太大了,或者夕陽太曬了……”她懊惱地在心底嘀咕,指尖無意識地用力摩挲著書頁的邊緣,試圖驅散那莫名的慌亂。
宣告晚自習結束的鈴聲清脆響起,如同救贖的號角,教學樓瞬間沸騰起來,桌椅挪動聲、書本合攏聲、疲憊的嘆息聲交織在一起。林箏有條不紊地收拾好沉甸甸的書包,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鼓足了某種勇氣,轉過頭看向剛揉著眼睛、帶著濃重睡意醒來的趙陽。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試探的小心翼翼,在嘈雜的背景音中顯得格外清晰:
“那個……趙陽同學,”她停頓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明亮,“晚上回宿舍……能一起走嗎?我對這兒的路真的不熟,天黑了……有點不太認方向。”她微微睜大眼睛看著他,眼神里混合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和真切的無助,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書包帶子。
趙陽抬起眼,惺忪的眸子里殘留著未散盡的霧氣,似乎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請求感到一絲意外。他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審視般地看了她兩秒,仿佛在判斷她話語的真實性。隨即,表情迅速恢復成慣常的漫不經心,仿佛剛才的審視只是錯覺:“哦?……行吧。”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他懶散地起身,隨意抓起一個空空癟癟的單肩包甩在肩上,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隨意。
初秋的夜風已經帶上了明顯的涼意,吹動道路兩旁高大的梧桐樹葉,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無數細碎的私語。清冷的月光吝嗇地灑下,將兩人沉默前行的身影拉得細長,投在空曠的水泥路上。通往宿舍區的林蔭小路幽深而寂靜,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在回響。兩人沉默地并肩走著,中間隔著足夠一個陌生人的距離。趙陽的步子邁得大而散漫,林箏不得不加快腳下的頻率才能勉強跟上。沉默如同厚重粘稠的網,緊緊籠罩著這半公里路,讓每一次呼吸都顯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窒息。林箏幾次偷偷側目,瞥見他冷硬的側臉輪廓和緊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那些試圖打破沉默的話語便生生哽在喉頭,最終化作無聲的嘆息咽了回去。趙陽全程目視前方,眼神空洞,仿佛身邊只是一團無形的空氣。
女生宿舍樓溫暖的燈火終于刺破夜色,出現在視線盡頭,像一個小小的避風港。
“送你到門口。”趙陽毫無預兆地停下腳步,聲音簡短、冷淡,像在完成一項既定的程序,甚至沒有側頭看她一眼。
林箏微怔,連忙點頭:“啊……好,謝謝你。”最后的幾步路很快走完。宿舍樓門口的光暈已經能照亮她腳下的地面。
趙陽利落地轉身,高大的身影就要重新融入那片婆娑的樹影和夜色。
“趙陽!”林箏的聲音幾乎是沖口而出,帶著壓抑了一路的急切和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她下意識地追了一小步,雙手緊緊攥住書包帶子,目光牢牢鎖住那個即將消失的、決絕的背影,“我們……我們一起學習吧!”她幾乎是用盡力氣喊了出來,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有些突兀,“再努力一下,你一定能重新回到尖子班的!我知道你可以的!你……”
趙陽的腳步在她喊出“一起學習”時便已頓住。當“回到尖子班”幾個字清晰地、像針一樣刺入耳膜,他挺直的脊背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他依舊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過臉,清冷的月光恰好照亮他下頜繃緊的、冷硬的線條。片刻的死寂,空氣仿佛凝固了。然后,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帶著被冒犯的尖銳和濃濃反感的嗓音響起,清晰地割裂了夜晚的寧靜:
“這跟你有什么關系?”他的語氣像淬了冰,“管好你自己。宿舍到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走了。”
話音落下,沒有絲毫猶豫,他已決然邁開長腿,身影迅速沒入道路兩旁婆娑的樹影深處,帶著一種近乎逃離的決絕,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獸。
“趙陽!趙陽!”林箏徒勞地追喊了兩步,聲音帶著慌亂和委屈,“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其實……”后面那些關于童年模糊印象、塵封心底的名字、想要確認的沖動話語,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喉嚨,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夜風卷起幾片枯黃的梧桐葉,在她腳邊打著旋兒,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他消失的那片黑暗,眼中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困惑和巨大的失落。昏黃的路燈將她單薄孤單的身影拉得更長。他到底怎么了?記憶中那個在陽光下笑得張揚、眼神明亮的少年,為何變得渾身是刺,如此陌生而遙遠?難道……下午那一瞬間的熟悉感,真的只是自己一廂情愿的錯覺?這個冰冷的疑問如同潮水般洶涌而至,瞬間淹沒了心底那剛剛萌芽的悸動和片刻前的篤定。
林箏拖著仿佛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挪進燈火通明的宿舍樓。回到屬于自己的房間,背靠冰涼的門板,她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趙陽冰冷的話語、決絕離去的背影、眼中那一閃而過的、被深深刺痛后又迅速武裝起來的尖銳情緒,像電影片段一樣反復在腦海中回放。他抗拒的,僅僅是那句“多管閑事”的建議,還是……她這個人本身?那個被她否決的模糊影像,真的只是自己壓力之下的錯覺嗎?
宿舍里一片寂靜,只有窗外城市遙遠的光污染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微弱的光斑。林箏有些疲憊地將沉重的書包放在書桌上。她需要做點什么,轉移這紛亂得讓人心慌的思緒。拉開書包拉鏈,手指習慣性地探向內側的夾層,想拿出今天的課堂筆記整理一下。
然而,她抽出的卻是一本厚厚的、封面印著簡約幾何圖案的舊筆記本,邊角已經磨損得起了毛邊。這本子跟了她很久,是她初三沖刺時最重要的“戰友”,里面不僅密密麻麻記錄著各種難題,更重要的是,在那些難題的旁邊,常常有用另一種更飛揚、更灑脫的字跡寫下的詳細解析,筆跡間透著一股聰明勁兒和隱隱的得意。
心不在焉地翻看著今天新記的內容,趙陽冷漠的側臉、緊抿的唇、還有那拒人千里的眼神,總是不由分說地闖入腦海,干擾著她的思緒。她有些煩躁地加快了翻頁的速度。
忽然,她的動作僵住了。
翻頁的手指停在半空,目光死死釘在筆記本接近末尾的某一頁上——
那一頁,沒有復雜的公式,沒有圈畫的重點。只有幾行用略顯幼稚卻工整無比的鉛筆字書寫的東西。字跡雖然歪歪扭扭,卻透著一股少年特有的笨拙和認真勁兒。
林箏的呼吸猛地窒住,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又驟然松開,隨即開始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胸腔,聲音大得仿佛要沖破耳膜。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著,輕輕撫上那泛黃的、承載著遙遠記憶的紙頁。
窗外的月光在這一刻似乎變得格外明亮,清冷的光輝斜斜投射在攤開的筆記本上,將那幾行略顯稚氣的鉛筆字映照得無比清晰,每一個筆畫都仿佛帶著灼熱的溫度,烙印在她的眼底。
是他!
一定是他!
下午陽光下沉睡時那安靜而帶著脆弱感的側臉輪廓,與記憶中那個突然從她手中搶過筆記本、刷刷寫下幾行字、然后得意挑眉、露出標志性壞笑的少年身影,被眼前這頁泛黃的紙、這幾行熟悉又陌生的字跡,無比清晰地、嚴絲合縫地重疊在了一起!
巨大的震驚過后,是更多、更洶涌的疑問。可是……為什么?為什么變得如此陌生?為什么用冰冷堅硬的外殼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風?為什么……他的眼神里,竟尋不到一絲一毫關于過去的痕跡?仿佛那段記憶,連同那個寫字的少年,都被徹底抹去了?
無數的問號如同沸騰的氣泡,瞬間淹沒了最初的震驚和喜悅。林箏緊緊攥著攤開的筆記本,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宿舍里寂靜無聲,只有她自己急促得如同鼓點般的心跳聲,在這深夜里格外清晰地敲響,宣告著一場充滿荊棘與未知的重逢,就此拉開序幕。

飲酒唔開車
第一章落幕,新同學林箏的到來,在趙陽看似平靜的生活里投下了一顆石子。表面的“初次見面”背后,藏著兩人眼中閃過的遲疑與否定——“怎么可能會是她?”與“難道認錯人了?”這截然相反的疑惑,本身就是最大的伏筆。他們真的素不相識嗎?趙陽從尖子班跌落、性情大變的背后,又有著怎樣的故事?林箏轉學而來,真的只是巧合?那句未說完的“我其實……”,藏著多少未宣之于口的秘密?陽光下的汗珠,夕陽中的側顏,月光下的決絕背影……細節里藏著過往的蛛絲馬跡。下一章,迷霧將稍稍撥開,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