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寂靜被心跳聲無限放大。林箏緊緊攥著那本攤開的舊筆記本,指尖下的鉛筆字跡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窗外的月光清冷,卻照亮了記憶深處那片早已模糊的,屬于二零一五年的盛夏。
那年的陽光,酷烈得如同熔爐傾瀉,帶著灼燒靈魂的熱度。天空是凝固的、沒有一絲雜質的鈷藍,空氣粘稠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葉被炙烤的痛感。行道樹的葉子蔫蔫垂下,蟬鳴聲嘶力竭,編織成一張令人窒息的網。
趙陽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挪出考場大門。門外是沸騰的人潮——歡呼、尖叫、擁抱、淚水……喧囂像滾燙的海浪撲面而來。他淡漠地掃過那些相擁的身影,一張張激動釋然的臉龐在他眼中模糊成晃動的色塊。那些親昵和關切,遙遠得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他下意識地緊了緊肩上空癟的書包帶,沒有絲毫停頓,轉身,逆著洶涌的人潮,沉默地匯入被陽光烤得發白、蒸騰著熱氣的街道,走向那個名為“家”的方向。
推開油漆斑駁的木門,一股冰冷凝滯的寂靜瞬間吞噬了門外的喧囂。空蕩的客廳,家具蒙著薄灰,空氣里彌漫著塵埃和淡淡的霉味。“又是這樣……”他低語,聲音干澀沙啞,在空曠的四壁撞出微弱回響,疲憊深處纏繞著一絲被長期壓抑后滋生的煩躁。那煩躁像藤蔓,勒緊心臟。他甩掉鞋子,沒開燈,徑直將自己摔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天花板上的裂紋像一張嘲諷的臉。他閉上眼,對命運低吼:“快點結束吧……快把人逼瘋了。”
這個“家”,早已名存實亡。父親,一個被生存重擔壓彎脊梁的男人,常年在外漂泊,只在年節或寄生活費時留下模糊痕跡。母親,職場中雷厲風行的女人,因繁重工作和遙遠距離,無法給予溫暖的陪伴。家,只是一個冰冷的空殼。隨著家境窘迫不斷收緊,父親終于耗盡了漂泊的力氣,回來了。然而,他的歸來非但沒帶來寧靜,反而成了壓垮這個搖搖欲墜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長久的分離消磨了溫情,只剩冰冷的現實與無法調和的怨懟。
正值趙陽初三沖刺中考的關鍵時刻,壓抑的火山爆發了。父母用最平靜也最殘酷的語氣,向他宣布了離婚的決定。世界瞬間失聲。為了不影響兒子那場被賦予太多意義的考試,這對即將陌路的夫妻,達成了冰冷的默契——暫擱離婚手續,維持著脆弱如蛛網的表面平靜。于是,那個“家”,變成了氣氛詭異、令人神經緊繃的牢籠。三人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遍布地雷的空間里,沉默,回避眼神,空氣凝固著小心翼翼的尷尬和未爆的硝煙。趙陽把自己更深地埋進書本,冰冷的文字和公式,成了他唯一的避難所。
考試結束,緊繃的弦松弛,也意味著那脆弱的平靜走到了盡頭。趙陽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形似地圖的污漬,思緒混亂如麻。解脫?迷茫?空洞?未及理清,門口響起急促、用力、不容置疑的敲門聲。
咚!咚!咚!
每一聲都敲在心臟上。他麻木地起身開門。
門外站著母親。一身利落職業裝,發髻一絲不茍,妝容精致,眉宇間是無法掩飾的疲憊和破釜沉舟般的決絕。她銳利的目光掃過趙陽,投向屋內令人窒息的空曠。她沒有進屋,站在門口,用宣告式的語氣說:“手續辦完了。我放棄了所有財產,只要了你。”聲音很穩,尾音卻有一絲顫抖,“從今天起,你是我的兒子,唯一的。我會給你最好的未來,你只需要按我的規劃,一步一個腳印。”她眼中燃燒著近乎偏執的火焰——對過往失敗的極度不甘,對兒子未來孤注一擲的投資。
趙陽沉默地看著她。那句“只要了你”像一道沉重的枷鎖。他明白,母親放棄了物質一切,換取了對他的絕對主導權。從此,他將是“母親傾盡全力打造的作品”。這位叱咤風云的女人,將以單親媽媽的身份,用全部意志重塑他的人生。
那個可能用來喘息、舔舐傷口、迷茫發呆的暑假,徹底終結。中考結束的興奮余溫尚存,趙陽就被塞進了一個位于老舊居民區深處、不到二十平米的狹小出租屋——一個臨時拼湊的預科高一補習班。
推開門,混雜著汗味、廉價文具味和暑氣的渾濁空氣撲面而來。十多個同齡學生擠在狹小空間里,人挨人。臨時桌椅歪斜,頭頂老舊風扇吱呀呻吟,攪動著悶熱粘稠的空氣,帶不來絲毫涼爽。每張臉上都寫著被學業壓榨的麻木或強打精神的疲憊。彼此陌生,來自不同學校,空氣里彌漫著疏離、各自為營的氣氛。名字,成了最不重要的東西。
第一天,趙陽以為自己提前半小時足以占個好位置。推開吱呀鐵門,卻發現小教室早已擠滿。目光掃過,只有最后一排靠窗,孤零零空著一個座位。旁邊坐著一個女孩。她穿著一件底色素凈、點綴著淡紫色小碎花的連衣裙,安靜得像角落里一株含羞草。微微低著頭,長睫在白皙臉頰投下陰影。周圍喧鬧的討論、玩笑與她無關,她專注地看著攤開的嶄新練習冊,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裙角。那個空位,仿佛帶著無形的結界,被其他人默契避開,又或者,冥冥之中,就是為他預留。
趙陽別無選擇,穿過擁擠過道走向角落。他的靠近驚動了女孩,她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頭埋得更低。趙陽拉開椅子坐下,木椅腿摩擦水泥地發出刺耳聲響。女孩的肩膀又微微縮了縮。
她極其靦腆,甚至笨拙。課上聽得極認真,眉頭微蹙,嘴唇無聲跟念。課間,怯生生地、細若蚊吶地抓著前座或旁邊同學問基礎概念。聲音小到需要對方側耳,回應卻常是不耐煩的敷衍、潦草解答,或“這都不會?自己看書去”的漠然。她臉頰迅速飛紅,像被燙到般收回手,緊攥筆,眼神滿是窘迫無措。整個教室,似乎只有趙陽,在她偶爾鼓起勇氣、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向他詢問時,會側過頭,耐心地、思路清晰地講解。語氣談不上熱情,但認真、完整。
他們成了同桌。悶熱出租屋里的日子緩慢流淌。女孩的羞澀像密不透風的薄紗,將她嚴實包裹。除了必要的問題,她幾乎不開口。趙陽幾次想問她名字,看她緊張得快要窒息的樣子,話又咽了回去。她似乎對碎花裙情有獨鐘,每天變換不同顏色圖案:淺藍底白雛菊、米黃底粉薔薇、嫩綠底小草莓……那些精致碎花,成了灰撲撲校服和壓抑氛圍中唯一鮮活的色彩,像悄然綻放的小花。于是,趙陽在心底默默喚她——“小碎花”。這個稱呼帶著一絲他自己未察覺的、隱秘的溫柔。而這個“小碎花”,正是林箏。
回憶的潮水退去,宿舍的黑暗重新包裹了林箏。她躺在昌林中學女生宿舍的上鋪,在一片寂靜中睜大眼睛。腦海中,那個夏天的畫面清晰浮現,帶著記憶特有的柔和光澤——那是她心底深處無法磨滅的、屬于趙陽的耀眼模樣。
盛夏酷熱,汗珠不斷從他清晰的下頜線滾落,滴在攤開的練習冊上,洇開深色痕跡,在斜射陽光里折射晶瑩碎光。他比同齡男孩高出半個頭,身形挺拔如白楊。健康的小麥色皮膚(或許是打球?她當時不敢問)充滿了蓬勃生命力。一件簡單的純白舊圓領T恤,異常干凈。當他俯身寫字或思考時,布料微微繃緊,隱約勾勒出少年鍛煉有致的肩背輪廓,青澀而充滿力量。更讓她心跳失序的,是他身上縈繞的淡淡、清爽的肥皂氣息,干凈純粹,混著一點陽光曬過棉布的味道。那氣息若有若無飄散在兩人之間狹小的空間里。每當她不經意吸入,心臟便像被攥緊又松開,瘋狂擂動,臉頰滾燙。她只能慌忙低頭,假裝專注書本,手指卻緊張得捏皺書頁。那份突如其來的悸動和羞怯,如同電流竄過四肢百骸,清晰、陌生,讓她慌亂又沉醉。那份感覺,至今回想,心尖仍會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顫,帶著甜蜜的酸澀。也許,那就是懵懂愛戀最初的模樣……干凈、純粹、笨拙,帶著陽光和肥皂泡的氣息。
那時的他,多么優秀,多么耀眼……像一顆自轉的恒星,無需刻意,就能吸引所有目光。回憶的甜蜜如潮水涌來,卻在即將淹沒她的瞬間,被現實的冰冷礁石狠狠撞碎。如果不是因為他那份不經意流露的耐心和溫柔,像黑暗里唯一的光,我又怎會……林箏喉嚨被酸澀堵住。轉學來到這陌生的昌林中學?只為能再次靠近那束光?可如今,他卻……他變成了什么樣?冷漠、疏離、拒人千里……那個在陽光下耐心講解題目的少年,去了哪里?
她深深、長長地嘆了口氣,沉重得仿佛要呼出所有委屈、失落和無處安放的思念。她躺在硬邦邦的床上,臉頰埋進帶著消毒水味的枕頭里。紛亂的思緒——趙陽冷漠的眼神、母親電話里的擔憂、新環境的陌生、學業壓力——如同糾纏的藤蔓,勒得她喘不過氣。最終,疲憊如沉重潮水,淹沒了翻騰的思緒,將她拖入沉沉的夢鄉。
夢里,時光溫柔倒流,褪去了現實的冰冷棱角。她又回到了那個彌漫著陽光和肥皂清香的夏天。他笑容明亮干凈,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意氣風發,沒有一絲陰霾。陽光透過葉隙,在他身上灑下跳躍的金斑。他們手挽手,走在公園綠樹成蔭、光影斑駁的小徑上。風涼爽,帶著青草泥土芬芳。她聽見自己銀鈴般的笑聲,清脆無憂。他在說趣事,眼睛亮晶晶,她也笑著回應,聲音里是毫不掩飾的快樂和依賴。追逐打鬧,她的碎花裙擺飛揚如蝶,他的白T恤在奔跑中鼓起風……沒有補習班的壓抑,沒有家庭的破碎,沒有冷漠的隔閡。只有純粹的、被陽光浸透的、無憂無慮的快樂。那是只存在于最深切渴望中的、未曾言說卻圓滿無缺的平行世界。是遺憾在潛意識里開出的、最絢爛也最虛幻的花。

飲酒唔開車
第二章帶我們回溯過往,揭開了趙陽性情大變的根源——家庭分崩離析的重壓,以及母親近乎窒息的期望。同時,也點亮了林箏心中那顆名為“趙陽”的星火——他曾在補習班的角落,給予“小碎花”唯一的耐心,這份溫暖成了她轉學追尋的勇氣。追尋著舊日光影而來的林箏,面對的卻是一個被現實重塑的陌生人。她的溫暖,能穿透趙陽筑起的心墻嗎?被遺忘的“小碎花”,能否成為重新連接的密碼?答案,將在接下來的相遇中慢慢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