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之間的相遇總是充滿了偶然和不確定性。回想起和穿越者的相遇以及接下來一系列的發展,天選者總會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被一個名為“命運”的東西左右著,走上了這條道路。
“沒有所謂的命運,”女神總是這樣告訴他:“即使是最強大的神也只能看到有限的,被現在所左右的縹緲未來,所謂‘天選之子’的稱號聽上去像是生來就肩負的重擔,可更多還是你自己選擇承擔的。我只是抱歉沒法替你分憂,恐怕到了最后我們都得靠你拯救。”
她性格過于溫和,也非常謙虛,和那其他的神簡直天差地別。哪怕是有向魔神舉起戰刃的勇氣,天選者也不敢反駁她。
可他還是覺得命運是存在的,并感覺自己這彷佛被無數傳奇拼湊出的人生遺忘了什么重要的記憶。
天選者一開始沒有名字,穿越者也不在乎他叫什么名字。“名字什么的只是一個不重要的代號,你要是愿意,自稱天王老子都沒人管你。”
不過早年的穿越者不會叫他天王老子,只會在有人的地方叫他“那個小孩”,沒人的時候稱他為“小屁孩”。他那天路過莊稼歉收的旱地村莊純粹出于偶然,遇到一群為了爭奪口糧而暴發的村民械斗也純粹是碰巧,只有出手調停的那個瞬間才是出于一時的頭腦發熱。沒人料想到這個滿口臟話,啰里啰嗦的家伙這么能打,雙方暫時屈服于這個外鄉人的淫威,請他到村子里做客,表面上是想拿出僅有的酒肉款待他,感謝他制止了大家無意義的爭斗,背地里是為了做掉這個管閑事的混蛋好分他的行李。
其實毒藥和武器應當是無法擊殺穿越者的:他是近乎不老不死的。可還不是天選者的天選者——當時大概七歲,父母雙亡,被村民稱作野種,標準的主角人設——是唯一一個暗中提醒他酒肉有毒的村民。出于對這份善意的感激,穿越者給了他打了三張欠條,上面畫著他的自畫像,畫的還挺像。按照穿越者的說法,這三張畫像是他們之間友誼的證明,以后如果有緣相見,每次拿出一張自畫像,他就會竭盡所能地,不求回報地幫他一個大忙。“你救我一命,我就為你拼命三次,這叫做舉一反三。”他信誓旦旦地保證道。
其實這種報恩方法非常雞賊:當時的穿越者的身份類似于走遍天下的俠客,說直白點就是到處流竄,行乞四方的流浪漢。在這個世界上到處游蕩,兩次逗留同一處地點本就非常難得,更何況是這個打算坑害他的村莊。而天選者是個普通的村民,住在一片貧瘠的土地上,不出意外恐怕得在村子里待一輩子。兩個人重逢的可能性完全為零,這幾張自畫像也沒什么收藏價值,甚至貼在門上都不能辟邪只能招禍(穿越者之前得罪了不少人,這也是他流竄的主要原因),更別提請他幫忙了。
天選者在很久以后也問過穿越者這么做的理由。穿越者很坦率地承認,當時只是兜里沒什么錢,又不好意思就這么拍拍屁股走人,想要裝裝樣子,就從上輩子看的各種電視劇小說里學來了這個“留下三個信物,將來有緣再見定當報恩”的橋段,玩了這個把戲。他還覺得自己非常聰明,這樣一來不用花錢還能給那個小屁孩留下瀟灑自信,浪跡天涯的大俠形象。
從某種程度上他的目的達到了,當時的天選者還不清楚這個家伙的底細,真的把這三張自畫像當成了寶,偷藏起來,等待日后重逢時用上。
他們所在的村莊并不位于日后人類最重要的據點——那座人造的蒸汽大陸上。只是一個不怎么重要的小國家邊界,之所以一直沒被滅掉,得多虧了這毫無戰略價值的位置和極其貧瘠的土地。就算是最頑強的作物在這種地方也會毫無生氣地等死,械斗時常發生。天選者這種小孩分到的地少的養不活一條狗,他本該在哪個荒年餓死的。但是運氣不錯,某天一位戴著精美頭冠的長袍老頭來到了這座邊陲小村,向村民們宣稱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這個國王特派的信使。”他說王國需要他的人民拿起武器加入軍隊。此刻,妖魔們正集結邪惡的大軍,意圖攻下他們的王都,到那時候,所有王國的人類都會變成奴隸和牲畜,他們會過上比現在還要難過上千倍的日子。
村名們無動于衷,他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奴隸。
信使看出了自己在和什么樣的一群無知者打交道,他拿出一個銀屏,將渾濁的黑色液體灑向龜裂的大地,原本寸草不生的土壤瞬間生長出了無數肥美多汁的蔬果。
“這是惡魔的血液,”信使宣稱:“是這些惡魔吸收了你們土地的精華,他們的血液中蘊含著你們無法想象的魔力,只要殺死足夠的的惡魔,用他們的血灌溉你們的農田,就能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村民們頓時躁動起來。
信使趁熱打鐵,扔下了一大塊金子:“每殺死一只惡魔,你們就能得到一大筆錢,比這塊金子還重。現在你們有兩個選擇,要么拿著這塊金子,買來刀劍,加入軍隊發財;要么拿著金子,吃頓好的,等著惡魔殺過來,把你們全部干掉。”
這次大家都懂了,一時間群情激奮,比械斗時還激昂百倍的戰意爆發出來,就連婦女也舉著菜刀高呼要和惡魔決一死戰。
信使在地上畫了一個法陣。一旦有誰準備好了,只要提著武器,站上去,大喊幾聲,就會被傳送到軍隊報道,那里設有大型的傳送中樞,一旦加入就別想退出。幾個有名的壯漢已經提著斧頭站到了法陣中心,在一陣歡呼中被閃光吞沒,送去了遠方。
“你一個小孩就老老實實待著。”那幾個大漢推開了天選者,他一不小心摔在了信使身邊。
“你還是別去比較好,軍隊不收小孩。”信使說道,引起了村民們的一陣哄笑。信使本打算繼續維護傳送法陣,卻無疑間看到了這個小孩口袋邊緣露出的紙條。
“你口袋里裝的是什么?”
那東西他太熟悉了,是穿越者的一張自畫像,上面是那個混蛋自信而爽朗的笑容,每次行騙成功或是逃脫成功,他就會露出這種表情,讓受害者的內心更加痛苦。
“你怎么會有這種東西?”通常情況下,這種東西只有受害者才會持有。有時穿越者出于羞辱對手的目的,會給對方寫充滿屎尿屁等粗俗詞匯的信件,還會在信封最后附上自己的畫像。老信使本來是一國宰相,被降級擔當這種荒蠻之地的募兵信使就是由于穿越者某次的心血來潮,那封嘲諷了他的信件至今為止都被他當做一生的恥辱。本以為這個家伙會在犯了大案后有所收斂,卻沒想到他已經墮落到連邊遠地區的兒童都要欺騙的程度了。
因為旁邊有其他村民,天選者唯唯諾諾不敢出聲。當時的天選者還是個比較單純的孩子,帶著那個畫像的緣由也只是希望再次見到那個瀟灑自信的男人時能夠立即認出彼此。他此刻已經有了幾個愿望,希望對方能幫自己實現。
但是老頭認為這個同為受害者的孩子可能是掌握了穿越者去向的重要證人。眾所周知,穿越者只有在犯下大案要案時才會留下自畫像。出于同病相憐的情感和急于抓捕仇敵的憤怒,他做出了承諾:“告訴我這個畫像是怎么來的,我絕對不會傷害你,還會給你獎賞。我和你一樣,也想找到這個人。”
空地上的村民已經散開了,能參軍的村民要么已經走遠了,要么在做準備。大家以為天選者因為弄臟了老人的衣服在被質問,也不遠關心。這個沒爹沒娘的小屁孩死了也不會有什么損失。
天選者以為老人和自己一樣,和穿越者有過約定的人。
“你也有他的畫像。”他滿臉期待地問。在老人看來,這張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泛黃的瘦臉上充滿了憎恨與怒火。
媽的,那個家伙真的連小孩都騙。
“對,我也有。”老頭子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信上是歪歪扭扭的字,可惜天選者那時候還不認識字,只知道信末的畫像和自己手里的一模一樣。“我一直把這封信留在身邊,我可不敢忘記他的臉。”
“真的是他!我還有兩張,當時他一共給我留了三張畫像。”
三張,“這個家伙到底騙了這個小孩什么?”以前留下一張就足夠把人氣瘋了。無數人看到一張這個混蛋的笑臉就忍不住想吐口水,三張所代表的罪孽簡直深重得無法想象。
“做個交易吧。”老人非常嚴肅:“你告訴我所有你知道的有關他的事情,我給你你想要的東西,還會在找到他時叫上你。”
這位信使是個非常嚴肅的人,身為前任宰相應有的尊嚴和威儀永不過時。即使是對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做出的承諾也會堅決履行。
“如果我想離開村子,到有學校的地方讀書呢?這樣的愿望也可以實現嗎?”
天選者抓住了這個改變他一生的機會。
老頭有些意外,他本以為聽到的會是“我想有棟自己的房子”,“我想吃肉”,“我想有個玩具”這類簡單的愿望,他還打算在滿足這些欲望的同時額外賞賜一些東西作為感謝。
“你的父母呢?”
“都死了。”
“沒有親人?”
“沒有。”
“為什么不愿意留下來?”
“我不想在這里待下去了,我不想死。”他非常認真:“我想活下去,就得讀書,還得接受教育。”這些話是穿越者那天逃跑前跟他閑扯時說的,原話是“你這種小屁孩在這種村子里遲早會餓死的,如果你還想活下去,就趕快跑掉。跟我一樣,沿街乞討或是到處行騙,隨便用什么法子湊夠錢,上個學,沒準認了字以后還能學學魔法,巫術什么的混口飯吃。”
他聽說過學校,說是得花很多錢才能進去的地方。有錢人的孩子在里面學認字,學魔法,學習武術,學習所有能讓他們變得更高雅,更強大的技藝。他也想去。
“好。”老頭子同意了:“我現在雖然老了,但也有些門道。我會讓我的同僚去安排,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在首都的公立學院學習。”
他又上下打量了一遍天選者:“我還會給你換一件合身的干凈衣服,給你滿足基本吃住的錢,只要你的成績達標,我就會一直資助你,直到你畢業。但是如果你荒廢學業,不學無術,那么我也不會管你的死活。相對的,你要告訴我有關那個男人的一些消息,這些畫像是怎么來的,你們怎么相遇。在找到他以后,我會帶上你一起去找他。”
老人伸出干枯的雙手:“成交?”
這是第二個向他伸出手來,莊重起誓的男人。第一個是穿越者,或多或少有些欺瞞的成分,但這次的不同,是真心實意的諾言。
“好的。”
他不確定自己的臟手會不會引起老人的反感,懸停在了半空。但是老人察覺到了他的不安,親自握了上去。這雙瘦骨嶙峋的冰冷雙手意外地傳遞了一絲溫暖。兩人仿佛握住了自己的未來。
“這不是非常好嗎?”穿越者聽天選者說起這段往事時,不僅沒感到任何的羞愧,反而驕傲萬分,“如果不是我干了那么多壞事,怎么會有你遇上這么大一件好事呢?”
穿越者是真的覺得自己有功:不花一分錢,只靠著自己三張自畫像,就幫助人類的未來之星獲得了接受教育改變命運的機會,等于自己間接拯救了世界:“我也算半個救世主了。”
“我后來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說實話,我覺得老師沒在發誓殺你已經是非常寬容大度了。有時候我也想砍你幾刀。”
“我當時干了什么?”他從來不記得自己犯過什么罪,所以才能活得沒心沒肺。
“你帶著一群乞丐打砸搶了王宮國庫,那些被你賄賂的守衛還很開心地和你們一起搶錢。你還誘拐了國王和他的情婦,逼他們脫光衣服關在宰相的值班房里,最后還把皇后和公主扔到值班房門口讓她們觀賞春宮圖。老師趕到后面對這場家庭倫理劇只能引咎辭職。”
“那不是我的錯,”辯解顯得蒼白無力:“我只是覺得這個國王很不地道,國庫里塞了那么多好東西也不拿出來讓大家樂樂,國家都亂成一團了還忙著搞外遇,應該給他們點顏色瞧瞧。如果這家伙真的受人民愛戴的話哪還有我什么事。”
“因為你的所作所為,王室威信大減。皇后一派的外戚和皇家的沖突被挑明了,差點引發內亂。國庫被搶后,借助匯報損失和維修王宮的機會爆發的大量的貪污事件動搖了王國的財政。后來的幾次戰爭接連失敗,以至于到我老家那種邊遠山區征兵……都是多虧了你啊。”
“封建制度真是害死人啊!”穿越者自動忽略了嘲諷和挖苦,感慨道:“如果他們一個個敬業負責,都像你老師一樣,自然就不會給我可乘之機。說實話,我挺喜歡你老師的,他很像我上輩子的幾個熟人,很照顧我,有些死板,人很不錯的。”
所以才會感到可惜。但天選者沒有多說什么,在面對這個胡言亂語的男人時,他總覺得自己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