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
花庭院內。
尤杉坐在桌前,看著庭院里一直不抽新芽的柳樹,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妲改正為她削紫柰皮,見狀便停了手:“為何煩惱?”
“這紅蘋果我不愛吃得?!庇壬紨[手將紫柰推回了妲改的胸前,側頭道:“姜將倒沉得住氣。”
姜玦正用銀簪挑著茶沫,袖口繡的蒼鷹被茶氣熏得微微發皺,隨后將茶盞擱在案上,目光掠過湖內晃動的魚影:“太師的竹簡燒不盡,百姓的怨氣卻能堆成山?!?p> 他忽然笑了笑,指尖在鷹喙處輕輕摩挲,“只是不知這青銅宮門,擋不擋得住自己人手里的刀。”
妲改聽見這話時忽然抬眼:“吐火羅的舞姬明日就要獻舞,聽說那舞要轉足一百八十圈才停呢?!?p> “武庚他雖性子急躁,卻并非無狀之人,如今被大王禁足,怕是心中委屈。”少年轉頭看向尤杉:“這事我去求大王更妥當些?!?p> 尤杉沉默片刻:“可若是觸了帝辛的逆鱗......”她頓了頓,補充道,“還是我去吧。”
夜晚。
少女換上了最素雅的服飾,提著一盞宮燈,獨自走向帝辛的寢宮。夜風吹起她的衣袂,宮燈的光暈在石板路上搖曳,像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寢宮侍衛見是娘娘,不敢阻攔,只低聲通報。
片刻后,里面傳來帝辛的聲音:“讓她進來。”
尤杉推門而入,只見帝辛正坐在案前批閱奏折,燭火在他側臉投下深深的輪廓。她屈膝行禮:“妾參見大王。”
“何事深夜尋孤?”帝辛頭也未抬,筆尖在竹簡上沙沙作響。
少女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妾聽聞大王將太子禁足了,心中十分不安。太子雖年輕沖動,卻對王室忠心耿耿,絕無二心。懇請大王念在父子之情,放他出來吧?!?p> 帝辛的筆尖猛地一頓,墨滴在竹簡上暈開一個黑點。他緩緩抬頭,燭光映在他眼中,看不出喜怒:“你為他求情?”
“妾不敢。”尤杉連忙叩首,“妾只是覺得,太子或許只是一時糊涂,若是就此禁足,怕是會寒了他的心……”
“寒心?”帝辛忽然笑了,那笑聲里帶著幾分復雜,“他若是真有孝心,便該明白孤的苦心?!彼鹕碜叩接壬济媲埃焓謱⑺銎?,“你可知,當日若不是孤將他鎖起來,他怕是真要帶人闖婚宴了。到那時,愛妃是跟孤走還是跟他走?”
尤杉怔怔地看著帝辛,忽然明白了他話中的深意:“吐火羅使者獻的那匹汗血寶馬,性子烈得連馴馬師都近不得身,大王只輕輕拍了拍它的脖頸,說了句良駒當識主,那馬竟乖乖伏在地上了,妾當時就想,這天下萬物,大約都知道誰是真命天子呢~女子尋夫應當尋這樣的夫婿才對,妾笨嘴拙舌,說不出什么錦繡話,此次想解太子的足只是想還個恩情,于太子也便只有恩情再無其他?!?p> “哦?”
尤杉繼續娓娓道來:“妾還未入宮時,在外游耍時碰到惡狼,是太子無意救了妾,妾能日日守著大王這樣的夫君,便是做個尋常婦人,也覺得心滿意足了。”
“罷了?!钡坌翑[擺手,“看在你的面子上,孤就饒他這一次。”他揚聲道,“來人,去將祿父從殿中放出來,讓他到重屋(太廟)跪著,好好反省三日。”
尤杉連忙叩謝:“謝大王恩典!”
帝辛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柔和:“你呀,總是心太軟。”他轉身回到案前,“回去吧,夜深了?!?p> 少女再次行禮,轉身退出寢宮,宮燈的光暈灑在她身上,仿佛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而重屋之中,武庚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聽著神官誦讀祖訓,心中卻并非只有怨懟,他煩躁地踢翻了腳邊的青銅燈臺。燈盞摔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守在門外的侍衛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他想起父親那看似冷酷的決定,想起妲己冒死求情的模樣,忽然明白了些什么?;蛟S,成長從來都不是憑著一腔熱血橫沖直撞,而是學會在沖動與理智之間,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
夜色漸深,王宮漸漸沉入寂靜。只有燭火依舊搖曳,映照著這座宮殿里的悲歡離合,也映照著那些正在悄然改變的人心。
少女出殿后未回自己的寢宮,望著最高處的宮樓,腳步輕快的走了上去,樓內的銅鈴在風里叮當作響。
樓外傳來奴人們偶爾的笑語聲,夾雜著絲竹管弦,襯得這閣樓愈發冷清。
尤杉把玩著腕上的玉鐲,鐲子碰撞的聲音在空屋里格外清晰:“帝辛答應放人了?!鄙倥а劭聪虬堤幍囊荒ê谏碛埃叛弁峭獾木跋螅瑓s只能看見片面的古城:“可惜了,如果再高點就可以把朝歌盡收眼底!”
身后的腳步聲比預想中沉厚許多,像是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的脈搏上。尤杉正轉著腕間的玉鐲,聽見動靜便彎起唇角,剛要回頭喚一聲,后腰已撞上一道堅實的屏障。
這觸感不是姜玦慣常穿的料子,少女指尖的玉鐲猛地停住,此刻竟像被什么東西攥住,戛然而止在喉間。
這念頭剛冒出來,她已被一股無形的氣壓籠罩。緩緩轉過身時,視線就對上了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既然如此,孤就給你建上最高的樓,高到觸手可及辰星。”
帝辛未戴冠冕,烏發用玉簪束起,幾縷碎發垂在額前,非但沒消減半分威嚴,反倒添了幾分迫人的氣勢。他比姜玦高出半個頭,站在那里,整間屋子的光線都像是被他吸走了大半,連窗外的日頭都顯得黯淡了些。
“大王”尤杉下意識地后退半步,方才對著姜玦的自在笑意還僵在臉上,此刻硬生生凝住,嘴角微微發顫,倒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帝王之氣凍住了似的。
帝辛的目光落在她發顫的睫毛上,喉間發出一聲低笑,像是沉悶的雷鳴滾過云層:“怎么,見了孤,倒像是見了豺狼?”
尤杉握著玉鐲的手指猛地收緊,冰涼的玉質貼著掌心,卻壓不住心頭那陣突如其來的慌亂。她仰頭望著帝辛,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她讀不懂的情緒,有威嚴,有審視,還有一絲……近乎偏執的縱容。
“摘星樓?”她下意識地重復這三個字,尾音微微發顫。方才不過是隨口一句感嘆,竟引得帝王如此興師動眾。她想起樓外那片錯落的草檐,想起市井間隱約傳來的吆喝聲,那是鮮活的朝歌,可一座“最高的樓”,聽起來卻像是要將人架在云端,離這人間煙火遠遠的。
帝辛的指尖輕輕拂過她鬢邊的碎發,動作帶著不容抗拒的強勢:“嗯,摘星攬月,就依愛妃的名為摘星樓,往后你站在樓上,朝歌的一磚一瓦,一街一巷,都逃不過你的眼。”他的聲音低沉,像是在許諾一件再尋常不過的物事。
尤杉往后縮了縮脖子,避開他的觸碰,帶著點怯意:“妾……妾只是隨口說說?!?p> “孤說的,便不是隨口?!钡坌撂裘?,目光掃過她泛紅的耳垂,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弧度,“你想要的,孤便給你?!?p> 話音未落,樓梯口傳來輕緩的腳步聲,姜玦一身青衫立在那里,看到屋內情景時,腳步頓了頓。他眼簾微垂,對著帝辛拱手行禮,聲音平靜無波:“大王?!?p> 尤杉像是找到了救星,剛要開口,卻被帝辛按住肩膀。帝王的手掌溫熱而有力,帶著掌控一切的氣勢。“來得正好,送愛妃回寢。”
帝辛看向姜玦,語氣恢復了平日的威嚴,“還有,傳孤旨意,征調工匠,在朝歌之巔建摘星樓,務必要高,要讓樓中人伸手可摘星辰。”
姜玦抬眼,目光在尤杉緊繃的臉上掠過,最終落在帝辛身上,沉聲應道是,只是那聲應答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摘星樓……這名字聽著風光,可她總覺得,那座還未動工的高樓,像一張無形的網,正緩緩朝她張開。
樓外的月光斜斜照進來,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卻怎么也觸不到遠處那片她想看全的古城。而姜玦站在樓梯口,望著她孤單的側影,輕輕嘆了口氣——他知道,這座樓一旦建起,尤杉與這人間的距離,便再也近不了了。
“帝辛怎么會知道我在這。”
話音剛落,姜玦連忙咳嗽道:“大王去往你的寢宮,你不在,恰巧宮中有人看見過你的身影,告知你在這,便就來了。”
尤杉瞬間臉頰騰地燒起來,又是羞愧又是恐慌,大話全堵在喉嚨口,化作酸澀的氣悶,差點忘了這茬了,她應該怎么避開侍寢阿!
夜風一遍又一遍的吹了進來,吹得樓內微弱的燭光劇烈搖晃,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像極了這朝歌城里,盤根錯節的人心。
最近西岐那邊動作頻頻,伯邑考多次遣使入朝,名為朝貢,實為刺探。而東夷各族也蠢蠢欲動,邊境烽火不斷。
“放心好了?!鄙倌甏驍嗨坝行┢遄?,是時候該動一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