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宮殿之內,青銅鼎里的獸肉正散發著濃郁香氣,與進貢的葡萄釀芬芳交織在一起。殿柱上纏繞的紋路在燭火映照下仿佛活了過來,吐火羅使者帶來的舞姬正踏著龜甲紋地面旋身,金鈴隨著她們的裙擺叮當作響,與編鐘的樂聲匯成一片喧鬧。
帝辛斜倚在龍紋寶座上,白色王袍上的日月星辰紋樣在火光中流轉。他剛聽完吐火羅使者獻上的七寶玉佩,此刻正捻著胡須笑聽身旁女子說話,那女子一身月白色的紗衣上繡著異域的纏枝蓮,碧色眼眸像被雪水浸過的寶石,此刻正彎成兩彎新月。
鎏金宮燈的光透過重重紗幔漫進來,在尤杉腳邊投下一片虛浮的暖黃。她剛跟著引路內侍跨過白玉門檻,一股混雜著醇酒、脂粉與炙肉的腥甜氣便轟然涌來,燙得她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景象讓她指尖猛地收緊,攥皺了袖角的暗紋。
這殿中央竟有一方活水池塘,只是池子里漾著的不是清波,而是琥珀色的酒液,濃稠得像融化的蜜。幾個宮娥裸著雪白的肩背,發髻散亂地浸在酒里,笑鬧著追逐漂浮的玉杯,酒液順著她們纖長的脖頸滑進衣襟,暈開深色的濕痕。更遠處,幾個醉醺醺的甲士正扯著獵物的后腿,將滴血的獸肉往池邊的青銅架上掛——那架子高逾丈余,橫七豎八地懸著烤得油光锃亮的獸腿、整只的烤雁,油脂滴落在地,匯成蜿蜒的油河,映著燈火泛出惡心的光。
“來呀……再喝一杯……”
嬌媚的呻吟與粗野的狂笑撞在金磚地上,又彈回來鉆進尤杉耳朵里。她看見一女子被帝辛摟在懷里,那君王赤著腳踩在鋪滿地的錦緞上,腳趾碾過滾落的葡萄,紫紅色的汁液濺在他白色的衣上,他卻渾不在意,只捏著那女子的下頜灌酒,金盞傾斜,瓊漿順著她的嘴角流進酥胸,他便低頭去舔,引得周遭一片浪笑。
尤杉的胃猛地一縮,像是被什么東西攥住了。
“沒事吧阿杉?”一旁的妲改連忙扶住尤杉:“倉廩實而知禮節,卻從未想過,天下共主的宮殿里,竟能放縱到這等地步......”
酒池里有人醉得翻了白眼,仍被同伴往嘴里塞著酒囊;肉架下有宮娥被絆倒,發髻撞在獸骨上,疼得哭出聲,卻無人理會,只有醉酒的笑聲蓋過一切。空氣中的酒氣濃得化不開,幾乎要將人熏暈,那些晃動的人影、裸露的肌膚、流淌的酒液與油脂,在她眼里漸漸扭曲成一幅猙獰的畫。
她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后背抵著冰涼的廊柱才穩住身形。手心不知何時沁出了冷汗,連帶著指尖都在發顫。這不是害怕猛獸的那種驚懼,而是一種更深沉的寒意——看著本該支撐天下的梁柱,正被這樣的荒淫蛀空,看著無數人的血汗,正以如此暴殄天物的方式流淌。
帝辛忽然仰頭大笑,聲震屋瓦,金冠上的明珠隨著他的動作亂晃,照亮了他眼底的狂熱與漠然。尤杉猛地垂下眼,不敢再看,只覺得那笑聲像鞭子一樣抽在心上。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酒池肉林。
不是歌謠里的夸張,而是比最惡毒的詛咒更赤裸的現實。她站在這片奢靡的洪流邊緣,像一株誤入沼澤的野草,既怕被這瘋狂的浪濤卷進去,又被眼前觸目驚心的腐爛震懾得無法動彈。只一瞬間,她便懂了,為何西岐的風里,總帶著沉甸甸的憂慮。
“大王看這舞,倒比我們朝歌的樂舞還要熱鬧些?!闭砗们榫w尤杉直徑朝帝辛走去,聲音軟糯動聽,帝辛見妝反手推開了身懷的女子,一把拉過尤杉,尤杉便假裝很自然地將半邊身子靠向帝辛的肩,鬢邊的金箔花鈿蹭過王袍上的織金流云。
帝辛大笑起來,伸手撫過她的發頂:“待宴罷,孤帶你去聽編磬,那聲音能讓心沉到地底去。”
階下的武庚握著酒爵的手指猛地收緊,陶爵邊緣硌得指節發白,玄端禮服穿在身上還略顯寬大,襯得他愈發清瘦。方才他還在聽姜玦講解吐火羅的地理位置,目光無意間掃過王座,便再也移不開了。
初見尤杉時,那時她穿著一身便于步行的便衣,蹲在地上就像只受驚的小白兔,月光落在她臉上,絨毛都看得分明,那笑容干凈得像未被驚擾的湖水。
可此刻,那湖水似是融進了帝王的涎香里,變得他再也認不出了。她靠在父王肩頭的姿態那樣親昵,父王望著她的眼神,是武庚從未見過的柔和——那眼神里沒有對儲君的嚴苛,沒有對國事的凝重,只有純粹的縱容與歡喜。
編鐘的樂聲陡然拔高,舞姬們旋轉得更快了,金鈴脆響幾乎要刺破耳膜。武庚卻覺得周遭的一切都在遠去,只剩下父王與尤杉交疊的身影,像一根細密的針,輕輕刺在他心口,不劇痛,卻酸麻得讓他喘不過氣,他猛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壓不住那股從心底漫上來的澀意——那是少年人隱秘的傾慕被撞破的窘迫,也是身為太子卻在父王眼中不及一個女子的失落,更是對這盛大宴席里,自己仿佛成了局外人的茫然。
殿外的夜風卷著寒意襲來,吹動了他額前的發絲,武庚低頭看著空蕩蕩的酒杯,忽然覺得這滿殿的繁華與喧囂或許再也不會有了。
彼時的帝辛正沉溺于酒池肉林,以炮烙之刑威懾諸侯,這場看似臣服的獻禮,實則早已布下了殺局。
“大王?!?p> 只見殿外一陣腳步聲傳來,那張開口的臉是被風沙與日光共同雕刻的杰作,眉骨高挺,下頜線鋒利如刀削,唯有鼻梁兩側幾粒淡褐色的曬斑,添了幾分少年人的鮮活。最惹眼的是他的眼睛,瞳仁黑亮如淬了火的黑曜石,靜時含著西岐的晨露,動時便燃著獵獵的火焰,笑起來會瞇成兩道銳氣的縫,露出整齊的白牙,帶著未脫的野性。
來的人正是西伯侯之子姬發,身后還跟著一位溫潤如玉同般年紀大的少年,身著一襲素凈而不失莊重的長袍,穩步走進殿內。他身姿挺拔,面容英俊,眼中透著堅定與睿智。
數名侍從小心翼翼地捧著幾個精致的木盒,盒身雕刻著古樸的花紋,在殿內燭火的映照下,散發著神秘的氣息。
兩人行至殿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姬考聲音清朗地說道:“今奉父命,特來為大王獻寶,以表我西岐對大王的忠誠與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