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夢是靈魂在時光長河里打撈的碎玉,當肉身沉眠時,那些封存在輪回褶皺里的往事便會化作流光,在意識深海中鋪展成粼粼畫卷。而我曾于夢中觸碰到一幀浸著血露的記憶,那場景真切得如同掌紋,連指尖殘留的涼意都帶著前世的刻度。
一、露針詩殘
夢中總縈繞著一首未寫完的詩,墨色在宣紙上洇開成初冬的霜色:
「寒露凝針穿晨霧,采露人尋舊歲痕。
偏教冰珠浸枯指,血花濺作玉珠沉。
十指連心驚殘夢,針影化露映孤魂。
一滴殷紅融清冽,錯將離恨作珍存。
置燈前夜忽逢客,推門飲盡杯中恨。
再望軒窗霜染鬢,方知露是相思魂。」
詩行里的采露人總在霧靄彌漫的竹林間徘徊,竹影搖曳如舊年的琴譜,而指尖滴落的血珠墜入玉盞時,總與現實里羅蘭湖的漣漪重疊。那湖岸的茅草屋總在深秋泛起濕意,四松四柏圍合的庭院里,檀木桌上的煤油燈總在暮色里浮著淡藍的光暈,像極了夢中露針化露時的剎那微光。
二、湖岸舊影
羅蘭湖的秋意是從楓香樹的葉脈開始蔓延的,當第一片紅葉墜入湖心,整座湖便成了打翻的胭脂盒。湖中央的石拱橋架在粼粼波光上,橋欄雕著已被歲月磨平的纏枝蓮,風起時,蓮紋間會漏下細碎的琴音——那是竹林深處的梧桐琴在和秋風對弈。茅草屋的檀木門總虛掩著,門環上凝著千年不化的露霜。屋內一桌一椅皆泛著琥珀色的包漿,墻角的煤油燈玻璃罩上刻著模糊的纏枝紋,燈芯里似乎永遠蓄著半盞暗紅的液體。屋外的四株古松總在暮色里投下十字形的陰影,恰好籠罩著屋后那片墨綠的竹林,竹梢間常年棲著一只灰雀,每至黃昏便會銜來一片帶露的竹葉,輕叩石桌上的云子棋盤。
三、少年心事
十七歲的秋陽總在放學后變得格外柔暖,我與欣蕊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長,她書包上的櫻花掛飾總在步幅間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我們的家隔著一條爬滿木香花的小巷,每日黃昏她總會在巷口等我,發梢沾著夕陽的金粉,像極了羅蘭湖面上浮著的碎金。欣蕊說她最愛深秋的羅蘭湖,說那時的湖水會染上楓香的顏色,連風都帶著蜜餞的甜。她提起李洋和康健時,眼睫像振翅的蝶,而我攥著書包帶的手卻漸漸沁出冷汗——那兩個與我稱兄道弟的少年,口袋里總揣著給欣蕊的水果糖,袖口沾著她最愛吃的桂花糕碎屑。生日那天的羅蘭湖被布置成了童話場景,湖面上漂著綴著彩燈的娃娃,橋欄上懸著會唱歌的氣球。我藏在身后的信封里躺著寫了三個月的詩,玫瑰的刺扎進掌心,血珠順著花莖滲入土壤。當李洋的游艇劃破湖面時,我看見欣蕊眼中躍動的光,那光亮得讓我攥碎了信封角,玫瑰花瓣簌簌落在沾滿塵土的球鞋上。
四、血色燈語
黑蛇竄出水面的瞬間,湖水突然凝成墨色。它鱗片上的紋路像極了古卷上的符咒,游動時帶起的水聲竟似有人在低泣。欣蕊的呼救聲被湖水揉碎,康健躍入水中的身影被蛇尾掃出一圈血浪,而我在抓住蛇尾的剎那,觸到了冰窟般的寒意——那不是活物的體溫,倒像是從千年古冢里滲出的陰翳。當黑蛇咬住欣蕊脖頸時,她望向我的眼神像極了夢中采露人手中的玉盞,盛滿了將碎未碎的光。李洋的推搡讓我跌進泥沼,而欣蕊伸出的手最終被血色淹沒??到〉陌驼粕仍诶钛竽樕蠒r,我聽見自己胸腔里有什么東西裂開的聲音,像極了冬日湖面冰層迸裂的悶響。煤油燈燃起的那一刻,小屋四壁突然映滿游動的竹影。我的血與欣蕊的血在碗中交融時,竟泛起細密的金箔般的光點。燈芯爆出燈花的剎那,一股灼痛從心臟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靈魂正被放入煉丹爐中煅燒,每一寸神識都在嘶喊?;杳郧白詈笠谎郏铱匆娦廊锏闹讣鈩恿藙樱褚幼艋R落的火星。
五、十年燈燼
再次醒來時,欣蕊的發間纏著野菊編成的花環,她眼下的青影像水墨洇開的畫。我們在茅草屋住了十年,每日清晨我都會去竹林采露,她則在石桌上研墨,看我對弈竹影。秋夜的月光總透過窗欞落在煤油燈上,那淡藍的火焰便會輕輕搖曳,映著她脖頸處那道黑蛇吻留下的淡痕。
直到某個霜降的清晨,我看見鏡中自己斑白的鬢角,才驚覺煤油燈的火焰不知何時已轉成暖黃色。欣蕊替我簪上霜花時,指尖觸到我鬢角的白,突然落下淚來。原來燈油燃的是續命人的陽壽,火焰的顏色便是生命的刻度,當淡藍轉為金黃,便是大限將至的預兆。那天黃昏,煤油燈突然爆出燈花,火焰驟然拔高三寸。欣蕊握住我的手,腕上的疤痕突然泛起微光,與燈芯的光交融成蝶影。我們相視而笑時,聽見竹林深處傳來灰雀清亮的啼鳴,恰如十七歲那年她在巷口喚我名字的聲線。
如今再走過羅蘭湖,總看見茅草屋的燈影在暮色里明明滅滅。有人說那盞燈還在燃著,用某段被時光窖藏的深情作燈油,每當秋風掠過竹梢,便能聽見燈芯爆響時,兩個靈魂在輪回里輕輕叩問的回音。而我掌心那道早已愈合的玫瑰刺痕,總會在深秋泛起微痛,像在提醒我:有些遇見是命中的露針,刺破指尖的剎那,便已將相思種進了生生世世的年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