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內,一片沉悶的氣息。
拓跋琰坐在龍椅上,手撐著頭,百無聊賴。
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員依次跪坐在朝堂兩側,武將自西面東,文臣自東面西。
武將以柱國大將軍、大冢宰宇文直為首,文臣以三公為首,相向而坐。
大將軍以上軍職,侯爵以上封號及一品以上官職的文臣面前擺放著低案。
大魏朝堂以武為尊,地官大司徒獨孤長信、春官大宗伯李耀、夏官大司馬于瑾、冬官大司空趙廉等六官之首,都依柱國大將軍封號坐在武將一側。
方才,大司徒獨孤長信奏報了近三年來大魏一百五十七個州郡,府庫余糧的數目。
奏本上說:經大司徒府盤點,目前有小麥十一萬石,粟三萬石,稻米兩萬石及其他谷物糧食一萬石,散布在各地的府倉中。但今年冬麥初熟,府庫空存不足,要盡快騰出陳糧,貯存所收租庸調新糧。奏請當朝商議,盡快決斷如何調配、貯存這批存糧。
拓跋琰心中煩躁,小麥十一萬石,粟三萬石,稻米兩萬石......除去損耗,這是足夠兩萬兵士一年的軍糧。
宇文直早有諫言,認為當前鮮卑府兵的數量,不足以開疆辟土,要增征漢人兵士入伍。
今日,府庫余糧之事一經提起,恐怕緊接著又要有人,提議征兵之事了。
讓他頭疼事情就在這里!
大司馬府由于瑾主政以來,新征的府兵幾乎都歸入了中路軍,征兵之舉無異于增強中路軍兵力,實為他人做嫁衣。
朝堂上一陣竊竊私語,卻沒有人出面提議。大小官員都觀望著,武將首位的宇文直大人。
大冢宰宇文直,年初起就大病了一場。
眼看著病如山倒,接連一個月沒有上朝。
朝臣們正擔憂著,不知何人能接替輔政,主持朝政大局,他又忽然病愈,精氣神竟比之前更盛了。
朝臣百姓皆稱道,大冢宰為國家柱石,自有上天庇佑。
此間,宇文直還那副超然的做派,目不斜視的端坐著,并不急著表態。
大家紛紛將目光轉向,他右手邊的大將軍宇文烈。
宇文烈剛三十出頭,風華正盛。一身絳紫色的官服,腰間系著二采的紫圭綬帶。武將的魁梧中,又帶著文官的端肅。
作為宇文直親弟、已故的車騎大將軍的嫡子,他自幼便為家族重視,不到三十歲便綬大將軍封號,率領了大魏最精銳、最龐大的一支軍隊,是宇文門閥這一代的領軍人物。
宇文烈看了伯父一眼,展開案上的奏折道:“陛下,臣有奏議!余糧眼見陳腐,是我大魏國富力強的印證,當趁勢屯兵,鞏固邊陲。今年以來,北方突厥散部多番侵擾,殺我百姓、毀我房舍、阻我商道,恐東西部突厥大軍會集結進犯。我軍當早做籌謀,在北境囤積糧草,以應戰事。臣以為:當立即籌建倉廩工事。由冬官大司空府擬定營造圖紙,并調西北軍半府兵力,在涼州以南的武威郡,興修糧草大倉,于入夏前完工,及時轉運、囤積各州郡余糧。”
他話音剛落,東西兩側文、武朝臣,便三三兩兩的站了起來,拱手長揖以示支持。
宇文直滿意地點了點頭,也持笏站起身來。
見狀,案前的、后列的文武百官紛紛站了起來,一起支持附議。
拓跋琰心里嘆了口氣:大冢宰的意思,就是整個大魏朝堂的意思,也必須是他的意思。
于是放下撐著頭的手,準備著侍中擬旨。
匆匆一瞥,卻見親王、三公所處位置,有一個人坐在那沒有動靜。
仔細一看,剛燃起的一絲希望,旋即變成了失望。
他皺了皺眉,心里愈發不快。
宋太師在朝堂上雖然甚少發言,但卻一直集中精神在聽,不時還寫一些議政文章,勉勵太學的學子們。
今天怎么忽然走起神來,連議事程序都不遵守了。
他抬了抬手,侍中連忙鋪開紙張,準備擬旨。
這時,宋之孝卻站起身來。
他順手把象牙笏板一丟,笏板落在低案上,發出哐當一聲!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交匯到他這里。
只見他從寬大服袖中,取出一份奏折。
手持奏折,步步離開坐席,走到了朝堂的正中央。
“陛下,臣有本要奏。”
整個堂上頓時鴉雀無聲。
是多年沒有遞過奏折的靖國公、太師宋之孝。
他竟然在議事途中說有本要奏……
莫非是老糊涂了?難道得了癔癥?!
宇文直看著他,也是不明所以,只能委婉地說:“宋太師,州郡余糧之事尚未決議。你就算有事,也當稍候再奏。”
“冢宰大人,我正是對此事啟奏!懇請陛下兼聽臣的意見,再做圣裁!”
拓跋琰看著堂下肅正的宋之孝,仿佛再次看到十幾年前那個滿懷抱負、指點江山的帝師!
他的心底騰起一陣莫名的興奮,“準奏!”
“謝陛下!”宋之孝長揖行禮。
“前日,臣從大司徒府得知,這三年余糧的數目遠低于前三載;又查閱太史院題本,今年擎羊煞星大耀,易致水患成災,恐黃河有泛濫、決堤之危。大魏以武立國,更以民為本,凡事當以黎民百姓為先。
臣有三議,望陛下圣裁:
一是,建義倉。沿黃河河道,自大慶關,過平陽郡,經蒲津關,直到洛陽以西,沿途選取官道兩側,便于百姓疏散轉移的高地,建中小義倉十一處,并將陳糧全部轉入義倉,以備不時之需。
二是,修府庫。各州郡都有糧倉,但大小不均、制式有差,儲存糧食的時間和數量都不同。地官大司徒府盤點時,時常有大倉谷物尚好,小倉已經陳腐敗壞的情況。可以借此機會,將零散的州郡府倉加以撤并,只保留部分貯存條件好的地方倉庫,由地官大司徒府統一管理,并調中路軍半府兵力駐守。
三是,囤良田。近三年雖有旱災,但余糧遠低于之前。若究其原因,主要是三年來府兵練兵、行軍的時間各增加了三個月,影響了軍戶家的田地耕種。隴中地區歷來是大魏糧倉,臣建議減免隴中府兵的賦役,減少兵士數量,放他們回原籍興修水利、耕種良田,以保障糧草供應。”
良久,朝堂上一片沉寂。
若依照太師的意思,不但不在邊境屯糧,還要削減隴中府兵。
隴中地區的府兵,正是中路軍嫡系來源,此舉無異于削弱宇文家的勢力。更不用說,他還建議調派中路軍兵馬,來駐守州郡的糧倉了。
坐在低案前的一眾公卿,各懷心思,面面相覷。
下座大小官員,各有立場派系,涉及這么大的利益變動,更是畏不敢言。
忽然,列中有一人站了出來,快步走到宋之孝身邊。
“啟奏陛下:臣司寇中大夫楊炎。剛卸任西北軍左路將軍,自邊境回京赴任。去年漠北遭逢大旱,又遇蝗災,東西各部殺伐不斷,實力大損。今年北境大體安定,偶有小股流寇劫掠百姓,都被西北軍迅速撲滅。這些情況,此前也多次奏報過大司馬府。臣以為,目前的狀況下,并不需要增兵和大規模建倉屯糧。還是依太師所言,興建義倉,更益大局!”
大家紛紛揣測著,這位新任的司寇中大夫楊炎,是不知朝堂局勢,或是舍不得西北軍半府兵馬,還是與宋太師早有默契。
宇文烈的提議被駁,宇文一系不少官員都按耐不住了。
仔細思量,卻發現宋太師是有備而來——上到天文水患,下到倉儲存糧,句句有理有據,一時難以找到漏洞來反駁。
拓跋琰掃視朝堂,最后停在獨孤長信身上。
獨孤長信緩緩抬起頭,兩人目光相對間,他暗暗點了點頭。
在朝臣們的一片驚異中,向來回避軍務的地官大司徒也站了出來。
“陛下,臣附議太師所奏!”
獨孤長信抖了抖寬大的袍袖,挺直了腰板,“太師大人所言,句句在理!先有民生,方有國計。今年春季月水已高于往年,初夏將至,黃河洪水泛濫已經可預。興建義倉,刻不容緩!”
“臣附議!”
“臣附議!”
......
獨孤長信說完,不少朝臣一一個站了出來。
其中多是大司徒府和大司空府的人,他們都是與軍國支計、工事營造密切相關的六官府衙官員。
附議的人中雖然沒有公卿王侯,可卻都是相關事務的經辦之人,真正的人心至此便一目了然。
拓跋琰維持著平穩,“既然太師大人有此議,又有司職命臣附議,朕亦......”
準奏二字還沒說出口,就被急著沖出來的大司馬于瑾給打斷了。
“陛下!臣有議!”
拓跋琰心里一沉,果然沒有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