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家花坊分布零散,遍布在縱貫長安城東西向的章臺街和南北向的朱雀大街,各條熙來攘往的煙花柳巷里。
星河與楊玄風一路走走坐坐,喝喝茶、聽聽曲和各家老板、丫頭、姑娘們聊一聊,整個上午只查問了三家店。
站在兩條大街的交匯處,星河忽然轉頭道:“你今日沒別的事了嗎?其實這些地方,我一個人去便好了。”
不明白他何以坐在女人堆里,會渾身不自在,卻又非要和自己一道,一家家走訪這些鬧市花坊。
楊玄風看著她白皙的臉龐,回想起夢中血淋淋的一幕,心中忐忑卻無法與她言說。
自己好歹也是一員猛將,要是說出心中隱憂,卻是源于幾個荒唐的夢,實在讓人笑掉大牙。
只能盡量和他一起查探,親眼看著他,才能覺得很安心些。
宮衍是他在長安唯一的朋友,若能保他周全,自己婆婆媽媽一些也無妨。
“有件小事。我父親讓我回京以后,代他拜望幾位叔伯。禮物早就按禮單備好了……只是,想起來我父親說過,他在為我和獨孤家議親,于禮該另行準備一份禮物,送給獨孤小姐才是。”
身邊的宮衍忽然駐足,他也隨之停下,繼續道:“采選禮物我實在不在行,手下又都是些粗人,一會你看到合適的商鋪,記得提醒我一下。”
上大將軍在和大司徒家在議親……原來他就是渃姐姐口中的華陰楊氏公子?!
星河感到心口被什么東西擊中,一陣徹骨的涼意從她的心間慢慢延伸到指尖。
明明和自己無關的事,為什么聽了來會是這種滋味?
滿腹酸楚,到底從何而來?!
……
幾度生死又怎樣,并肩而行又怎樣,對于楊玄風和他的未來來說,自己不過是恰巧同行一段的路人罷了。
星河僵硬地笑了笑:“若是送女子禮物,有什么能比得上一片真心呢?”
“真心?那是要怎么送?!”楊玄風不明所以。
“不知道。”星河搖了搖頭,晃神道:“我累了,要先回家去了。”
楊玄風心頭一緊,趕忙道:“你怎么了?剛才還好好的……難道病了?”
望著他關切的神色,星河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反復問自己:心里很涼,手也涼,腳也涼……可到底為什么涼呢?
因為……他!
想繼續往前走,雙腳卻不聽使喚,星河猛然回身,“過了午時,各家花坊們都要營業了。估計沒人會有心思跟我們說那些女子的前塵往事。現在,我就陪你去給獨孤小姐買禮物吧。”
“你不是不舒服么?我送你回追星攬月坊。”
“我現在又舒服了!”
“你怎么回事?反反復復像個女人……”
“我哪里像了?哪里又反復了?!”
“怎么忽然還生氣了呢?”
“我沒生氣,我好得很!現在就教你怎么給女人買東西!”
……
兩人在大街上,你來我往吵吵嚷嚷,引來不少人駐足觀望。
承蒙京兆尹治理得當,如今大街上很少能見到有人高聲爭執了。
大家都翹首以盼,希望這兩位俊秀公子能當街爭吵直至斗毆。
讓人失望的是,這兩個人很快停了下來,一起研究起路人來。
星河指著街上的車水馬龍和熙攘的人群,對楊玄風說:“這里是長安城最繁華的朱雀大街,這些行人里面有王宮貴族,也有販夫走卒,有世家千金,也有小家碧玉。你要送禮物給一位門閥小姐,自然要看看她們這些人都去買什么?”
“哦,怎么看?”楊玄風微笑著看她指點江山。
“你看那邊,那邊,那邊……華麗的馬車,層層的圍幔,都是些貴族小姐的車架。有些人去了衣裳鋪子,有些人去胭脂水粉店,但最多的還是去珠寶首飾的商鋪!”
說著,星河拍了拍楊玄風的肩膀,“看到了么,從那家店里出來的人。滿頭珠翠,身著錦鍛羅裙的那個,她是秦王長女清河郡主,真正的豪門貴女。你要買東西送獨孤小姐,去她逛過的店準沒錯!”
……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這家名為“一品齋”的店鋪。
見楊玄風一身錦衣,伙計連忙把他們請到了內堂,找來掌柜的親自來接待。
掌柜大約四十多歲,一臉富貴相,一看店鋪的生意就不差。
星河直截了當道:“把你剛才給郡主看的首飾全部拿出來,我家公子要買!”
老板連忙點頭,讓貴客稍等,自己進了內室。
楊玄風拉了拉星河的衣袖,“你怎么知道郡主看過首飾卻沒買?”
“女人買到稱心如意的東西,可不是那副樣子。買到合意之物,哪怕是千金貴胄,也難免要喜形于色的。”
“佩服,佩服!既然郡主沒看上,一定是東西不好,我們還看什么?”楊玄風起身來就要走。
星河悠悠地喝口茶,“郡主更不是沒看上!她步履匆匆,沒有一絲覺得無趣的樣子,一定是看中了的。”
“那為什么沒買呢?總不會是因為太貴。”
“當然不是!以秦王府的財力,就算買下整條街的店鋪都沒問題。也許有些特別的原因……”
說話間,掌柜已經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方托盤走了出來,“郡主最中意的,便是這件了。”
盤中鋪著白帛,擺放著一個金燦燦的步搖和一支白玉笄。
金步搖,簪首形似薔薇花蔓,后綴有九尾,每一條金鏈末端,都墜著一顆晶瑩剔透的石榴石珠,殷紅的石榴石末梢上,又墜著細小的金搖葉。
白玉笄,通體脂白,質地細膩,簪頭鏤刻著兩朵薔薇,雙花栩栩如生,如雨后新吐,仿佛散發著陣陣芬芳。
“公子,這個副金步搖和玉笄,名為‘薇雨’。取自‘五月薔薇,時雨至’,非常應景。您可還滿意?”
星河一看,旋即明白了原由。
這是一套用于笄禮的發飾。
清河郡主和尉遲家大公子早有婚約,待她及笄后兩人便會完婚。
以郡主的高貴和矜持,自然不會親自買下看中的吉物。
恐怕此刻尉遲家的人,正在匆匆趕來的路上。
“郡主滿意,我家公子自然也滿意。就它了!”星河趕忙道。
老板立馬笑逐顏開,“尉遲公子真是貼心!這副金步搖,承惠三千兩。”
一聽對方叫自己尉遲公子,楊玄風便知道老板是認錯人了。
他剛要否認,卻被星河搶在前面。
“我家公子為博美人一笑,自然愿意一擲千金。但你打開門做生意,更要貨真價實!”
她眼珠一轉,抬高了些聲音道:“我們世家大族,交游廣闊,免不得讓親朋好友們賞一賞……這石榴石墜的金步搖,若是你收了這個價,一旦傳開了,怕是不利長久的生意吧?”
胖老板臉上一滯,尷尬地笑道:“小兄弟說的是。公子身份貴重,小人將來還要多仰仗您照顧生意。只當小人高攀了您這位貴友,一口實價,兩千四百兩。”
星河站起身來,“好,老板爽快!”
她偏過頭,“公子,您不會沒帶銀票吧?”
楊玄風白了她一眼,弄不清她為何要自己冒名他人買下這副步搖和玉笄。轉念一想,這件禮物道也算貴重,送給獨孤小姐倒不失禮,于是爽利地掏出了銀票。
出了一品齋,星河環顧四周,趕忙拉著他快步離開。
“走這么快做什么?”
“占了大便宜了,還不快走!難道等著老板追上來?”
“你又想蒙我!涼州地處絲路商道,我見過的珍奇首飾可不少。這副步搖雖然做工精致,但墜飾用了石榴石,并非最極品的寶石。考慮到京城的物價,兩千多兩頂多只能算不被坑罷了。”
“物以稀為貴,何況是郡主看中的物品!你相信嗎?明天讓人帶著這副‘薇雨’,去征東大將軍府,即使出到一萬兩,尉遲公子也會毫不猶豫的買下它。”
“尉遲公子?!”
楊玄風旋即明白過來——這幅步搖是郡主看中的,要未來郡馬親自來買的東西!
可是宮衍明明知道,卻為何非攛掇著他買下來,拿去送給獨孤小姐呢?
“難道……你和郡主或是尉遲家有什么過節?”他疑思著探問道。
星河撇過臉去,“咳咳,沒有的事!這副步搖精美絕倫,拿去送給獨孤小姐,她一定會喜歡的!”
面上平靜,她心中卻陣陣竊喜。
前年上元節,為了一盞金鳳燈和清河郡主鬧翻的人可是渃姐姐。等她帶上這套步搖,在清河郡主面前耀武揚威時,一定會很開心!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禮物了!
……
看著星河嘴角似有若無的笑,楊玄風盯著手中的錦盒嘟囔道:“這樣就算是送出真心了?”
星河手一攤,“有沒有‘真心’要看你自己,我反正為你找到足夠的‘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