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春天來了。
父親如他所說，找來幾個親戚幫忙翻修房子。屋頂換了新瓦，墻壁重新粉刷，連我那間小屋都添了個書桌，是父親用舊門板改的。
“寫東西用得著。“他簡短地解釋，眼神飄向別處。
周曉梅幾乎每天都來，有時帶點心和茶水給干活的人，有時也跟著搬些輕便的材料。村里人都夸我找了個好媳婦，我嘴上謙虛，心里卻甜滋滋的。
這天清晨，周曉梅又來幫忙干活。父親召集大家，說有大事宣布。
“五一，是好日子，“父親抽著旱煙，眼睛盯著房梁，說道，“得勝和曉梅的婚事，就定在那天?！?p> 我正喝著粥，聞言差點嗆到。周曉梅坐在我旁邊，手指悄悄攥住了我的衣角。
“這么急？“母親擦了擦手，說道，“還有一個多月，來得及準備嗎？“
“有什么來不及的，“父親敲了敲煙袋，說道，“房子已經翻修好了，酒席就擺在院子里，請個廚子來做飯。曉梅，你那邊……“
周曉梅立刻坐直了身子，回話：“叔，我爸媽說按您這邊規矩來。“
父親滿意地點點頭，開始細數需要準備的物品：多少斤豬肉，多少條魚，多少壇酒……糖果，點心，鞭炮……
我聽得頭暈目眩，這些繁瑣的細節，比寫小說難多了。
“還有，“父親突然轉向我，說道，“你得親自去請李書記當證婚人，買條好煙帶著?！?p> 我點點頭，在心里記下。李書記是村里的老支書，德高望重，能請他證婚確實是體面事。
“對了，“父親又想起什么，吩咐道，“新房得貼'囍'字，要請村里字寫得最好的王老師寫……“
周曉梅輕輕碰了碰我的膝蓋，遞給我一個無奈的眼神。我知道她在想什么。這些繁文縟節，對我們兩個年輕人來說實在太過復雜。
會后，周曉梅拉著我來到院外的梧桐樹下。樹干上，已經能看到微微鼓起的新芽。
“得勝，“她搓著凍紅的手，說道，“一定要這么麻煩嗎？我就想，簡簡單單地……“
我握住她的手，勸她：“我爸就我一個兒子，他盼這天盼很久了。“
周曉梅嘆了口氣，靠在我肩上，柔聲說道：“我知道。就是覺得……為什么我們結婚，要取悅那么多人？“
遠處傳來父親喊我的聲音，他要去鎮上采購婚禮用品，讓我一起去。
鎮上集市比平時熱鬧，年味還沒完全散去。父親熟門熟路地在各個攤位間穿梭，跟商販討價還價。我拎著大包小包跟在后面，腦子里卻在構思那篇小說。
關于等待與重逢的故事已經寫了三萬字，最近因為婚事耽擱了進度。
“發什么呆？“父親突然回頭，命令道，“去那邊看看被面?！?p> 布攤前圍滿了人，各種花色的被面，床單掛滿了架子。父親仔細挑選著大紅色的龍鳳被面，嘴里念叨著：“新婚就得用紅的“。
“爹，“我鼓起勇氣開口，大聲道，“曉梅喜歡淡一點的顏色...“
“你老子耳朵不聾?！备赣H皺眉：“結婚，不用紅的用什么？“
最終，我們買了兩床大紅被面，一床粉紅的，算是折中?；厝サ穆飞?，父親反常地主動提起我的寫作：“你那文章……縣里怎么說？“
“李編輯說寫得不錯，讓我繼續寫?！拔抑斏鞯鼗卮稹?p>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寫文章，能養活家嗎？“
這個問題，像塊石頭壓在我心上。是啊，結婚后就不能只考慮自己了。
剛剛起步的寫作愛好……
“我會好好上班，“我向父親保證，說道，“寫作……就當個副業?！?p> 父親“嗯“了一聲，沒再說話。路過郵局時，他突然停下：“你不是說有稿費嗎？去問問?！?p> 我愣了一下，趕緊跑進去查問。果然，文化館寄來了二十塊錢稿費。相當于我賣一季糧食的收入。我捏著錢出來，父親看了一眼，嘴角微微上揚：“還行?！?p> 這兩個字在他口中，已經是極高的評價。
回到家，周曉梅正在幫母親腌咸菜。見我回來，她擦了擦手，迎上來：“買了什么？“
我展示著采購成果，特別指出那床粉紅色的被面，笑道：“給你準備的。“
周曉梅眼睛一亮，趁沒人注意，飛快地親了我一下：“就知道你最懂我。“
接下來的日子，我就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白天我要幫父親準備婚禮事宜，晚上才有時間寫作。周曉梅也忙得不可開交，既要上班又要準備嫁妝。我們見面的時間反而比婚前少了。
三月底，我終于完成了小說初稿。五萬字的《等待與重逢》講述一個農村青年錯失真愛的故事，結尾處他遇見了真正適合自己的人。
我小心翼翼地把稿子裝進信封，準備下次去鎮上時寄給李編輯。
周曉梅是第一個讀者。她坐在我的新書桌前，一頁頁翻看手稿，時而微笑時而皺眉。我在一旁緊張得手心冒汗，就像等待審判的犯人。
“這里，“她突然指著一處，“男主角對初戀的描述太美好了，妻子像個替代品。“
我湊過去看，確實如此。那些寫給冷云的情書里溢出的詞藻，不知不覺滲透到了小說中。
“還有結局，“周曉梅繼續道，“太倉促了。女主角為什么突然愛上他？沒有鋪墊?！?p> 我虛心接受她的意見，連夜修改。周曉梅的批評一針見血，讓我意識到寫作不僅是情感的宣泄，更需要技巧和克制。
四月初，我們收到了第一個結婚禮物，來自冷云。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打掃，冷云的弟弟突然到訪，遞給我一個包袱：“我姐讓我給你的?！?p> 包袱里是一本嶄新的《紅樓夢》，和我當年借給冷云的那本一模一樣。書里夾著一對繡花枕套，上面是交頸的鴛鴦，針腳細密整齊。沒有字條，我知道這是她的祝福。
我捧著書站在院子里，陽光照在燙金的書名上，晃得我睜不開眼。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記得……
“誰送的？“周曉梅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我轉身，決定不隱瞞：“冷云。“
周曉梅走近，輕輕撫摸那對枕套：“繡得真好?！?p> “我們，可以不用……“我急忙說。
“為什么不用？“周曉梅拿起一個枕套對著光看，說道，“這么漂亮的手藝，藏著多可惜?！?p> 她的坦然讓我羞愧。是啊，為什么要把過去的感情當作禁忌？冷云已經是我生命中翻過的一頁，周曉梅才是正在書寫的篇章。
“曉梅，“我握住她的手，“謝謝你?！?p> 她歪著頭看我，奇道：“謝我什么？“
“謝你……這么通透?！?p> 周曉梅笑了：“傻瓜，我要是連這點自信都沒有，還敢嫁給你？“
我們把枕套收進衣柜，準備新婚夜用。那本《紅樓夢》則放在書桌上，與我正在寫的小說草稿并列。
婚期臨近，我打消到郵局郵寄，決定親自帶著修改好的小說稿，去縣里找李編輯。
我想多聽聽李編輯的意見，做后面的修改。
周曉梅特意請半天假陪我，說要親眼見證我成為“大作家“的時刻。
李編輯看到我們很驚喜，立刻放下手頭工作讀起稿子。辦公室里靜得可怕，只有翻頁的沙沙聲。周曉梅緊張地掐著我的胳膊，我則盯著李編輯不斷變化的表情，試圖猜測他的評價。
“好！“李編輯突然拍桌，嚇了我們一跳，只聽他點評道，“這一篇小說，比上一篇成熟多了！“
他熱情洋溢地指出小說的優點：真實感人的細節，生動的人物刻畫，優美的鄉土語言……
此外，他也提了幾點修改意見，主要是節奏和結構上的調整。
“小程啊，“李編輯看完手稿，最后說，“我打算推薦這篇小說，參加省里的'新芽'文學獎，你有興趣嗎？“
我和周曉梅面面相覷。
“新芽“獎是省內頗具影響力的文學獎項，獲獎者甚至有機會被推薦到文學刊物工作。
“我……我可以嗎？“我結結巴巴地問。
“當然！“李編輯拍拍我的肩膀，說道，“不過需要再修改一下，重點是強化時代背景和人物動機。給你一周時間，來得及嗎？“
我看了一眼周曉梅，她用力點頭。
“來得及?！拔衣犚娮约赫f。
回家的路上，我和周曉梅都興奮不已。三輪車在鄉間小路上顛簸，她卻站在車廂里張開雙臂，像要擁抱整個世界。
“你要得獎了！“她大聲喊道，“我要嫁給一個大作家了！“
我笑著提醒她坐好，心里卻涌起一陣不安。如果真的得獎，如果真的有機會去城里工作，我們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周曉梅愿意離開紡織廠嗎？父親會同意我放棄工廠的工作嗎？
這些問題像春天的野草，在我心里瘋長。
晚飯時，我試探性地提起省里征文的事。父親的反應，出乎意料：“去試試唄，又不少塊肉?！?p> 母親更關心實際問題：“要是得獎了，要去省城嗎？“
“不一定，“我謹慎地回答，“可能就是在雜志上發表。“
“發表有稿費嗎？“父親直擊要害。
“有的，比市里多不少?！?p> 父親“嗯“了一聲，繼續吃飯。晚上睡覺前，他罕見地來到我房間，放下一個信封：“拿著。“
信封里是兩百塊錢，相當于全家半年的收入。
“爸，這……“
“結婚用，“父親簡短地說，“或者……寫東西用?！?p> 他轉身離開的背影，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瘦小。我突然意識到，這個一向嚴厲的男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我的夢想。
我一個人坐在梧桐樹下修改小說，心里七上八下。婚事和寫作的雙重壓力，讓我喘不過氣來。樹上的新芽，又長大了一些，嫩綠的葉子在風中輕輕顫動，像是在安慰我。
小說修改很順利，郵寄出不久，我就收到李編輯的回信。
他在信中說對我很有信心，原稿已經寄往省里參賽，隨信，還附了一份省文學雜志的約稿函，邀請我寫一篇關于農村青年生活的短文。
我把信給周曉梅看，她高興得跳了起來，說道：“我就知道你能行！“
父親的反應，更實際：“稿費多少？“
“一篇大概三十塊。“我估算道。
父親挑了挑眉，沒說什么。那天晚飯時，他破例給我倒了杯酒，說道：“以后寫東西用你那個書桌，別在炕上寫，對眼睛不好。“
這是他對我的寫作夢，最直接的認可。
婚禮前夜，我輾轉難眠。起身來到院外，發現梧桐樹下站著一個人是父親。
“爸？這么晚了...“
父親沒回頭，只是仰頭看著樹冠：“這棵樹，是你六歲那年我帶你種的。“
我愣了一下。記憶中這棵梧桐一直就在那里，從沒想過它的來歷。
“長得真快，“父親伸手摸了摸樹干，說道，“一轉眼，你都要成家了。“
月光下，父親的側臉顯得格外蒼老，皺紋像樹皮一樣深刻。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嚴厲的男人也曾是個滿懷期待的父親，帶著年幼的兒子種下一棵樹，期待它茁壯成長。
“爸...“
“回屋睡吧，“父親揮揮手，“明天有的忙呢?！?p> 回到房間，我翻開日記本，卻不知從何寫起。最后只記下一句：“1997年四月30日，晴。明天就要結婚了。父親今晚在梧桐樹下站了很久。他說那棵樹是我六歲時他帶我種的。我竟記不清了。這些年，我記住了太多關于冷云的細節，卻忘記了父親的許多事。從明天開始，我要做個好丈夫，將來，做個好父親?！?p> 寫完后，我走到窗前。月光下的梧桐樹安靜佇立，枝頭的新芽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像是在向我招手，又像是在向我告別。
明天，我將開啟人生的新篇章。而這一切，都始于那棵梧桐樹下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