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會的通知，來得突然。周六上午，村里組織老人參觀鎮上的現代農業示范基地，父親的名字赫然在列。

　　“我不去?！案赣H隨手把通知單扔在桌上，繼續侍弄他早上從菜市場買回來的辣椒苗，火氣大得有些嚇人，冷冷道，“那些花架子，有什么好看的?！?p>　　母親撿起通知單，重新推到他面前，勸說道：“老程，村長特意說了，你是種地的好把式，要你去提意見。依我，你就別……讓人說你……“

　　周曉梅在旁邊，笑道：“爸，您老還是去看看吧。畢竟，那些土地您流過汗，出過力，是半輩子的心血?！?p>　　父親哼了一聲，沒再拒絕。

　　唉，還是老婆大人面子大。

　　我知道父親心里其實也很好奇，這些天路過那些流轉出去的土地時，他的目光總會在那些新式農機上停留幾秒。

　　周六清晨，父親換上他只有過年才穿的藏藍色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像是去參加什么重要儀式。

　　我提出陪他一起去，他擺擺手，命令我：“你忙你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我讀不懂的情緒。

　　程桐抱著她的“農耕手冊“跑過來，大聲道：“爺爺，幫我問問向日葵怕不怕蟲子！“

　　她在本子上，畫了個大大的問號。

　　父親摸摸她的頭，嘴角微微上揚，笑道：“好，爺爺給你問清楚?！?p>　　他們乘坐村委會的中巴車離開后，我回到書房繼續《麥浪》的創作。出版社的編輯昨天又發來郵件，希望我能加快進度，最好下個月就能完稿。我看著稿紙，心里空蕩蕩的，怎么也寫不出那個關鍵的轉折章節。老農在失去土地后，如何重新找到生活方向？

　　中午，母親叫我吃飯時，發現她不時望向門口。

　　“爸應該留在那邊吃午飯了，我聽說村里今天管飯?！拔艺f。

　　母親點點頭，飯桌上還是多擺了一副碗筷。

　　周曉梅道：“媽，如果您不放心，讓得勝去田里看看？”.

　　“不用，不用?！蹦赣H笑道，“吃飯吧！”

　　下午三點，門口傳來程桐興奮的喊聲：“爺爺回來啦！“

　　我放下筆走出去，看見父親正從村委會的小卡車上下來，手里拎著一個印有“現代農業示范基地“字樣的塑料袋。

　　程桐像只小麻雀一樣圍著爺爺轉，連聲追問：“爺爺，向日葵怕蟲子嗎？“

　　父親從袋子里掏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她，說道：“不怕，有這個?！?p>　　那是一盒生物防蟲劑，包裝上印著環保標志。

　　我接過父親手中的袋子，發現里面裝滿資料。有節水灌溉技術手冊，有機種植指南，還有幾張新品種作物的照片。

　　最下面是一個筆記本，我瞥見里面密密麻麻記滿字，還畫著一些示意圖。

　　“怎么樣？“我試探著問。

　　父親脫下中山裝，換上他慣常穿的舊襯衫，說道：“花里胡哨。“

　　不過，語氣里少了往日的堅決，多了幾分猶豫。

　　程桐迫不及待過來，伸手拉爺爺去看她的向日葵。我跟在后面，聽見父親低聲對她說：“他們有種溫室，冬天也能種出夏天的菜...“

　　晚飯時，父親反常地主動談起參觀見聞：“他們用點滴澆灌，說是節水，還有什么……。“他夾了一筷子青菜，又補充道，“不過，味道不如咱家自己種的?！?p>　　母親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這樣的評價，從父親口中說出來，已經算是極大的認可。

　　“他們還缺人手嗎？“母親小心翼翼地問。

　　父親放下筷子，說道：“用不了幾個人。一臺機器能頂二十個勞力?！?p>　　他的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的老繭，那些與土地打交道六十多年留下的印記。

　　夜深了，我起來喝水時，發現書房的燈亮著。推門一看，父親正坐在我的書桌前，戴著老花鏡認真翻閱他從基地帶回來的資料。聽到動靜，他慌忙合上本子，像個被抓住作弊的學生。

　　“我...看看他們寫得對不對?！案赣H解釋道。

　　我在他旁邊坐下，笑道：“爸，您有什么新發現嗎？“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他們有種小麥新品種，抗倒伏?！八_資料，指給我看，說道，“要是那年有這品種，咱家就不會損失那么多。“

　　那是2003年，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讓即將收獲的麥子倒伏大半。我記得父親在雨中站了一整夜，看著一年的心血付諸東流。

　　“技術總是在進步的?！拔逸p聲說。

　　父親點點頭，又搖搖頭：“機器是好，就是...少了點什么?！?p>　　他粗糙的手指，撫過資料上現代化農場的照片，嘆息道，“地里沒有人氣。“

　　回到臥室，我輾轉難眠。凌晨兩點，我輕手輕腳地來到書房，發現父親的材料整整齊齊地放在茶幾上，旁邊還有一張紙條：“第三章第二節，數據有誤?！?p>　　我翻開他指出的章節，果然發現一處產量數字寫錯了。父親竟如此認真地閱讀我的手稿，這個發現讓我心頭一熱。

　　第二天一早，程桐的尖叫聲，把全家人都吵醒了。“爺爺！向日葵長高啦！“

　　確實，那兩株幼苗一夜之間躥高了一大截，嫩綠的莖稈上已經展開了兩片圓圓的子葉。

　　父親蹲下身，用一根手指輕輕測量高度：“一天一個樣，跟小孩似的?！八麑Τ掏┱f，“記下來，六月十七日，株高八厘米?！?p>　　程桐認真地記錄著，突然問：“爺爺，你會不會想你的大麥田？“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母親手里的水壺，停在半空，我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這是自從土地流轉后，第一次有人如此直接地問出這個問題。

　　父親的手，停在向日葵的葉子上，久久沒有回答。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輕聲說：“想啊，怎么不想?！八赶蜻h方，說道，“這會兒，麥子該抽穗了。“

　　程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抱住爺爺的胳膊，說道：“那我的向日葵，就是爺爺的新麥田！“

　　父親的眼圈微微發紅，他清清嗓子，笑道：“對，對。咱們好好種，讓它長得比房頂還高?！?p>　　午飯后，烏云從西邊壓過來，空氣中彌漫著雨前的土腥味。父親忙著給他的小菜園搭防雨棚，我幫他把塑料布固定好。

　　當我們收拾工具時，幾滴雨點已經砸了下來。

　　“要下大了?！案赣H仰頭看天，眉頭緊鎖。他轉向程桐的向日葵，那兩株幼苗還太嬌弱，經不起大雨的摧殘。

　　雨越下越大，轉眼間就成了傾盆暴雨。我們躲進屋里，透過窗戶看著院子里的菜園在雨中搖擺。父親坐立不安，每隔幾分鐘就要去看看。

　　突然，一陣狂風襲來，防雨棚的一角被掀了起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父親已經沖進了雨里。程桐見狀也要跟出去，被周曉梅一把拉住。

　　“我去！“我抓起雨衣追了出去。

　　雨點像鞭子一樣抽在臉上，幾乎睜不開眼。父親已經跪在菜園邊，用身體護住那兩株向日葵，一只手拼命按住被風吹起的塑料布。我沖過去幫他固定棚架，泥水濺了我們一身。

　　“扶住那邊！“父親在雷聲中大喊。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緊張，即使在最忙碌的收獲季節也沒有。雨水順著他的白發流下，他的舊襯衫緊緊貼在身上，露出瘦削的肩胛骨。

　　終于，我們重新固定好防雨棚。父親小心翼翼地檢查向日葵，確認它們安然無恙后才長舒一口氣。回到屋里，母親拿來干毛巾，責備道：“為兩棵花苗，值得嗎？“

　　父親擦著頭發，沒有回答。程桐突然說：“值得！那是爺爺和我的麥田！“她撲到爺爺懷里，夸獎道，“爺爺真勇敢！“

　　父親抱住孫女，臉上的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我注意到他的右手還在微微發抖，不知是冷的還是情緒激動。

　　晚上，雨停了。我坐在書房里，聽著窗外滴水的聲音，思緒萬千。稿紙上，《麥浪》還停留在那個卡住的章節。突然，我有了靈感，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起來：“老農站在雨中，不是為了拯救幾株幼苗，而是為了守護自己最后的陣地。在那方寸之地，他仍然是土地的主人，是生命的守護者...“

　　寫到深夜，我起身活動筋骨，發現父親房間的燈還亮著。輕輕推開門縫，看見他坐在床邊，面前攤開著那本從農業基地帶回來的筆記本，正在認真地寫著什么。床頭柜上，放著他多年不用的老花鏡和一沓泛黃的農業技術證書。

　　第二天清晨，我被院子里金屬碰撞的聲音吵醒。透過窗戶，我看見父親正在擦拭他那套閑置多時的農具，鋤頭、鐮刀、鐵鍬，一件件打磨得锃亮。陽光下，那些工具閃著冷冽的光，像是隨時準備投入戰斗的士兵。

　　“你這是...“我走到院子里。

　　父親頭也不抬，說道：“保養保養?！八闷痄z頭，試了試刃口，“說不定，哪天用得上。“

　　吃早飯時，母親憂心忡忡地看了父親好幾眼。等父親帶著程桐去菜園時，她小聲對我說：“他昨晚翻箱倒柜，找他的技術員證書，還問我記不記得農業局老劉的電話。“

　　我這才明白，父親可能有了=新打算。想到他深夜研讀農業資料的樣子，一股暖流涌上心頭。父親沒有被打敗，他只是在尋找新的方式與土地保持聯系。

　　下午，出版社編輯打來電話，對我的最新章節大加贊賞：“你把老農的心理轉變寫得太真實！特別是雨中護苗那段，看得我眼眶發熱?！?p>　　她問我靈感從何而來，我看著院子里正在教程桐辨認菜苗的父親，輕聲回答：“生活是最好的老師。“

　　掛掉電話，我注意到母親在儲藏室門口徘徊。她看見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后指了指里面。我悄悄走過去，看見父親正在整理一個大木箱，里面裝滿種子袋、嫁接刀和各種小工具。

　　“他要去干什么？“母親憂心忡忡地問。

　　我搖搖頭：“等他準備好了，會告訴我們的。“

　　傍晚，程桐拉著我去看她的向日葵。經過暴雨的洗禮，它們不但沒有倒下，反而更加挺拔。兩株幼苗肩并肩地站著，嫩葉上還掛著水珠，在夕陽下閃閃發光。

　　“它們和爺爺一樣堅強?！俺掏湴恋卣f。

　　父親走過來，手里拿著一個小木牌。他蹲下身，把木牌插在向日葵旁邊。上面用毛筆工整地寫著：“程桐的麥田，2023年6月種“。

　　“等它們開了花，“父親對程桐說，“咱們摘幾顆瓜子，明年種一大片。“

　　程桐歡呼起來，立刻在她的“農耕手冊“上記下這個計劃。父親看著她畫畫，眼神溫柔而堅定。我忽然明白，對父親而言，土地的記憶從未消失，它只是換了一種形式在延續。

　　在這一平方米的菜園里，在程桐的畫本上，也在他自己的心中。

　　晚飯后，父親罕見地打開了電視，調到農業頻道。屏幕上正在介紹一種新型的農民合作社模式，父親看得目不轉睛，甚至拿出小本子記錄。母親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誰也沒有打擾他。

　　深夜，我寫完《麥浪》的又一個章節，走到院子里透氣。月光下，父親的小菜園安靜而豐茂，各種蔬菜的輪廓在夜色中依稀可辨。程桐的木牌佇立在向日葵旁，像一個小小的界碑，標記著這片微型領土的主權。

　　儲藏室的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開，看見父親的農具箱已經收拾得整整齊齊，最上面放著一張紙條，寫著“農業局劉“和一個電話號碼。旁邊是那本他從示范基地帶回來的筆記本，我忍不住翻開一頁，上面密密麻麻記滿新技術要點，每段后面都有父親工整的批注：“可試行“、“需改良“、“適合本地“...

　　合上筆記本，我抬頭看向滿天星斗。明天，或許父親就會告訴我們他的新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