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天剛蒙蒙亮，我起床喝水，發現父親已經穿戴整齊坐在客廳里。他手里攥著一張紙條，不時看向墻上的掛鐘。
“爸，這么早？“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父親像被抓到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迅速把紙條塞進兜里，說道：“睡不著了。“他站起身，假裝去整理一塵不染的茶幾，“你去忙你的。“
我沒多問，注意到他今天特意穿那件只有重要場合才穿的灰藍色襯衫，腳上的舊皮鞋，擦得锃亮。
回到床上，我再也睡不著。透過窗戶，我看見父親在院子里來回踱步，時不時掏出那張紙條看上一眼。六點整，他悄悄推開院門走出去。
早餐時，母親憂心忡忡地把稀飯端上桌，搖頭說道：“你爸一早就出門，神神秘秘的。“
周曉梅笑道：“媽，你不會是擔心……”
母親搖頭，笑道：“你爸他……”
程桐用勺子攪著她的粥，聞言不停地晃著兩條小短腿，開口說道：“奶奶，爺爺說要去見一個老朋友，給我帶新品種的向日葵種子！紫色的向日葵！“
上午十點，我正在書房修改《麥浪》的最新章節，院門“吱呀“一聲響了。我透過窗戶看見父親滿面紅光地走進來，身后還跟著一個六十多歲、干部模樣的男人。
兩人邊走邊熱烈地討論著什么，父親甚至做出了罕見的邀請手勢，把客人讓進堂屋。
我好奇地走出去，聽見那位客人說：“老程啊，你這個想法太好了！正好符合現在'鄉村振興'的政策導向...“
父親看見我，眼睛一亮，笑道：“來得正好！這是縣農業局的劉局長，我的老同事。“
“劉局好。”我急忙上前幾步，伸出雙手。
劉局長熱情地跟我握手，笑道：“你就是得勝吧？你爸常提起你，說你是大作家！“
父親不好意思地咳嗽一聲，迅速轉移話題：“小劉，你再給我詳細說說那個合作社的扶持政策...“
原來，父親這幾天一直在籌劃組建一個老年農業合作社，想把村里那些失去土地的老年人都組織起來，利用流轉土地邊緣的零星地塊，種植特色作物。
劉局長此行目的，來給他送政策文件和可行性報告。
“這些邊角地，大企業看不上，咱們老把式來說足夠。“父親指著報告上的地圖，手指微微發抖，“土質我都考察過，種中草藥最合適。“
劉局長點點頭，說道：“中藥材市場前景好，技術要求也不高，適合老年人操作。局里可以提供技術支持和啟動資金。“
我驚訝地看著父親，這個在土地上勞作了一輩子的老人，竟然在短短幾天內研究出這樣一個計劃。他談起土壤pH值和種植密度時，眼睛里的光芒讓我想起他年輕時在麥田里指揮收割的樣子。
送走劉局長后，父親像個拿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樣，迫不及待地給我展示他的規劃圖：“這一片種黃芪，那一塊適合種板藍根...都是省工省力的品種。“
“爸，這會不會太辛苦？“我忍不住問。
父親擺擺手，說道：“不動動這把老骨頭才真要命。“他壓低聲音，說道，“別跟你媽說太細，她又要擔心。“
正說著，母親買菜回來了。父親迅速收起資料，假裝在修剪窗臺上的盆栽。母親狐疑地看了看我們，徑直走向廚房，我知道她一定察覺到了什么。
下午，周曉梅程桐從幼兒園回來。程桐見到父親，立即拉著爺爺去看她的向日葵。
那兩株幼苗已經長到二十多厘米高，粗壯的莖稈上伸展出幾片毛茸茸的大葉子。父親蹲下身，仔細檢查葉片背面，說道：“有點蚜蟲，不過不要緊。“
程桐擔心道：“爺爺，蚜蟲能吃掉向日葵的葉子嗎？”
父親笑道：“桐桐，有爺爺在你的向日葵肯定能健壯成長。”說著話，他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紙包，在程桐面前晃動，“看，劉爺爺給你的紫向日葵種子。“
程桐如獲至寶，馬上要種下去。父親耐心地解釋，說道：“現在不是時候，得等明年春天。咱們先把它收好，記在你的本子上。“
程桐立刻掏出她的“農耕手冊“，認真記下：“紫色向日葵，明年春天種。“她還畫了一朵想象中的紫色大花，幾乎占滿整頁紙。
晚飯時，父親反常地主動給母親夾菜，還夸她炒的青菜特別好吃。
母親瞇起眼睛，問道：“程守田，你有什么事？“
父親干笑兩聲，說道：“沒事，能有什么事...“他迅速轉向程桐，問她，“今天在幼兒園學了什么？“
這笨拙的轉移話題，連程桐都看出來了。她眨巴著大眼睛，說道：“爺爺，做壞事了？“
全家人都笑起來，連父親也忍不住笑。燈光下，他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像是干涸的土地迎來久違的春雨。
夜深人靜時，我起床去洗手間，發現書房還亮著燈。推門一看，父親正戴著老花鏡，伏在桌前研究一張土壤檢測報告，旁邊攤開著好幾本農業技術書籍。
臺燈的光照在他的白發上，像是撒了一層銀粉。
“爸，這么晚還不睡？“
他抬起頭，眼睛因長時間閱讀而微微發紅，說道：“再看看這個土壤數據...有點偏堿，得調整一下種植計劃。“
我給他倒了杯熱水，說道：“別太累了。“
父親接過水杯，突然說：“得勝，你說我們這些老家伙還能干成點事嗎？“
他的聲音里，有一絲我從未聽過的猶疑。
“當然能。“我毫不猶豫地回答，“你們有最寶貴的經驗。“
父親點點頭，目光重新變得堅定：“對，經驗。那些新技術再先進，也得有人因地制宜地調整。“他指著報告上的一處數據，“比如這塊地，年輕人一看就說不行，但我知道只要挖條排水溝...“
看著他侃侃而談的樣子，我突然明白《麥浪》最終章該怎么寫，不是關于失去，而是關于重生；不是結束，而是新的開始。
回到臥室，我拿起筆，繼續寫道：“老農的手，也許不再有力，可是記得每一寸土地的脾氣；他的眼睛也許不再明亮，卻能看出莊稼最細微的變化。當年輕人都奔向城市時，正是這些老人守護著土地的記憶...“
第二天一早，我被院子里的爭執聲吵醒。透過窗戶，我看見母親正把父親的鋤頭藏進儲藏室最里面，父親像個不甘心的孩子一樣在旁邊轉來轉去。
“醫生說了，你不能太勞累！“母親壓低聲音說。
父親辯解道：“就是，整理整理工具...“
“程守田，我跟你過了四十年，你眨眨眼我都知道你要干什么！“母親把鋤頭塞到一堆雜物后面，大聲道，“你那合作社的事我不管，但得注意身體！“
父親悻悻地走開，我看見他趁母親不注意時，偷偷記下鋤頭的位置。
早餐桌上，氣氛有些微妙。父親悶頭喝粥，母親故意把咸菜往他面前推了推。
這是她和解的方式。
周曉梅不知情，悄悄看我。我小聲道：“吃飯。”
程桐敏銳地察覺到異常，把自己的雞蛋，分給爺爺一半，說道：“爺爺吃，長高高！“
父親終于笑了，臉上的陰云一掃而空，笑道：“好，爺爺吃，長高高，好有力氣干活！“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母親一眼。
母親假裝沒聽見，嘴角微微上揚。
上午，我陪父親去村委會提交合作社的申請材料。路上，他像個小學生春游一樣興奮，不停地給我介紹他的計劃：“老張頭負責育苗，他手最穩；李嬸心細，管賬最合適...“
在村委會門口，我們遇到幾個村里的老人。父親立刻被圍住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問著合作社的事。
“老程，真能成嗎？“
“種出來的東西，賣給誰啊？“
“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干動嗎？“
父親不慌不忙，一一解答，還拿出劉局長給的政策文件給大家看。漸漸地，老人們渾濁的眼睛里燃起希望的火花。我看見父親站在人群中，腰板挺得筆直，仿佛年輕十歲。
回家的路上，父親在一家小藥店前停下，吩咐：“給你媽買點鈣片，她最近老是腿抽筋。“
這個剛才還在慷慨陳詞的老頭，此刻臉上寫滿溫柔的關切。
下午，程桐的向日葵遭遇了新的危機，幾只螞蟻正沿著莖稈往上爬。父親研究一番，得出結論：“它們是被蚜蟲引來的。“他教程桐用肥皂水噴灑葉片，說道，“這樣不傷花，又能趕走害蟲。“
程桐如臨大敵，舉著小噴壺嚴陣以待。父親在一旁指導，十分認真：“輕點，對，噴葉背...“
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照在這一老一少身上，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影子。
我悄悄拍下這一幕，理解父親如此執著的原因。
這不僅是為找回自己的價值，更是為將那些珍貴的農耕智慧傳承下去。在程桐專注的小臉上，我看到土地記憶的延續。
晚飯后，劉局長打來電話，說合作社的申請已經通過初審，下周可以來簽正式合同。父親接完電話，手微微發抖，故作鎮定地對母親說：“明天陪我去趟縣城吧，買幾件干活穿的衣服。“
母親瞪大眼睛，驚道：“程守田，你...“
“醫生說，適量運動對血壓好。“父親理直氣壯，然后悄悄對我眨眨眼。
夜深了，我寫完《麥浪》的最新章節，走到院子里透氣。月光下，父親的小菜園生機勃勃，各種蔬菜的輪廓在夜色中依稀可辨。程桐的向日葵又長高一些，在微風中輕輕搖擺。
儲藏室的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開，發現父親的農具箱已經不見。角落里，母親藏起的鋤頭也不翼而飛。我忍不住笑了。
這場無聲的較量，最終還是父親贏了。
回到屋里，我聽見父母臥室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藥按時吃。“
“知道了，啰嗦。“
“程守田，你得答應我不能太累。“
“嗯。等合作社上了正軌...“
聲音漸漸低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輕微的鼾聲。我輕手輕腳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心中滿是暖意。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照亮村莊和遠處的田野。那些被流轉的大片土地，在月光下沉默著，在它們的邊緣，一些新的希望正在萌芽，就像程桐的向日葵，雖然只有兩株，卻倔強地向著陽光生長。
父親的新計劃，或許規模不大，但足以讓一群老人找回尊嚴與快樂。而《麥浪》的故事，也將迎來一個出乎意料的圓滿結局。
不是告別，而是新的開始；不是結束，而是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