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志社規定的上班時間是八點半,從家里乘公交車過去要花三十五分鐘左右時間,可我每天都要痛苦萬分地六點鐘就從床上爬起來,再睡眼惺忪地花上半個鐘頭洗漱穿衣疊被如廁,然后便一頭扎出門外沖向公交車站。我這般勤勉不是因為信奉“早起的鳥兒能捉到蟲”,而是被情勢所逼。這城市里和我一樣苦哈哈的上班族實在是多得不計其數,另外正在建設中的地鐵工程尚不知何日完工,因此一旦我到達公交車站的時間晚于七點,就會發現候車亭下早已立滿各色職業男女,上車之后的情景則更是恐怖,滿滿一車人肉餅子,能把你擠得連個屁都放不出來,所以我寧可少睡點覺也不愿意去受這份罪。
我所供職的這家廣告雜志社絕對不是那種有著超強實力的大型媒介集團,相反只是在這龐大信息洪流的夾縫中飄搖求生的一葉扁舟,全社人員加起來才不過十五個人而已。我的老板是個偏執狂兼妄想癥患者,瘋狂地夢想著有朝一日能把自己的公司打出本市,稱雄省內,進而輻射全國,但是————說句實在話,他這一愿望的實現幾率基本上與外星人入侵地球然后再復活所有遠古生物的概率相差無幾。因為他的偏執并不是那種可以讓他向著目標不懈努力的精神力量,而是像俗話說的那樣非要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的頑固不化。五年前我到這家雜志社的時候它才剛成立不久,原是有著一批胸懷壯志的優秀人才在老板的夢想號召之下聚集到了一起,但是多數人經過一段時間的共事發現了他那極為堅定不移的偏執后而紛紛離去。后面來的不是二三流院校出來的畢業生就是被其它報社和雜志社踢出來的老滑頭,基本上都是些混吃混喝的主兒。就這樣我們的雜志社處在了一種不上不下的境地中,死倒是死不了,但也只能將就個溫飽了。
我之所以沒走,并不是我有多么忠心,而是現在的社會里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委實不好找。如果你在人才市場舉行大型招聘會的時候過去看一眼,就知道現如今的競爭是多么地殘酷與激烈———成群的博士碩士研究生都得自降身價學歷與大學生甚至大專職校生搶一份工作。因此作為一個只有大專學歷的小編輯,我實在沒有太多的底氣玩跳槽。好在社里的這群家伙雖然混事兒的居多,但也都清楚地知道得靠著這本雜志掙飯吃,所以到了關鍵時刻也算是混得有些水平的,還不至于短期內把雜志社搞垮。托其福,我每月也能拿到份還算說得過去的薪水。
在雜志社對面的小飯館吃過早餐后我穿過馬路,邁步走進辦公樓的大門。我一向來得早,照例先將窗戶打開,把地面上的紙屑雜物打掃干凈,桌子擦上一遍,最后用噴壺給窗臺上的花澆水。這里原來是一家工廠的廠房,由于工廠的效益不太好,便將臨街的一座建筑加以改造后對外出租,我們租用的是二樓盡頭處的兩間辦公室。由廠房改造而來的辦公室面積的確是寬敞明亮,我所在的房間共有十三個人在一起工作,但是絕對不會感到擁擠壓抑,因為房間的高度足以放得下NBA標準的籃球架,而且墻壁極厚,是貨真價實的花崗巖構造,估計就是拉來一架88炮輕易也轟不透。
辦公樓下的院子里栽著幾棵樹,有棵斜著生長的槐樹長得分外繁茂,看樣子至少得有六七十年的樹齡了,樹冠處有兩窩喜鵲,每到清晨便同麻雀們“呱呱喳喳”地叫個不停。附近有幫野貓,總是賊心不死地打這些鳥的主意,麻雀倒是逮了幾只,但到目前為止卻連半根喜鵲毛也沒撈著,反倒經常被這兩窩喜鵲集合了方圓一里地以內的所有親戚圍起來群毆。如是再三,吃夠了苦頭的幾只老貓便決不敢在白天到槐樹下露面了。前天一只過路的年輕褐毛貓不知深淺地爬到樹上意圖不軌,結果喜鵲一聲呼哨后立即飛來了成群的幫手,跟貓一照面便以絕無商量余地堅定掃除一切敵對勢力的姿態發動猛烈攻擊。可憐的褐毛貓身單勢薄毫無抵抗之力,讓喜鵲們給揍得節節敗退,最后慌亂中四腳踩空,掉到了下面的月季叢中,被月季的棘刺扎得遍身是眼兒哀號連連,爬起來后迅速跑得再也不見了蹤影。
院子的盡頭是工廠的庫房,繞過去是生產車間,有生產計劃時會熱鬧點,能聽得到廠房里傳來的機器轟鳴聲,如果趕上淡季便罕聞其聲了,就連工人都很少看得到。相較于工廠的經營狀況而言,更能吸引我的卻是庫房旁邊不遠處的一片海灣。海水的顏色會根據季節天氣的不同而變化,光線折射在不同深度的海水中,映射出層層不一極富變化的青藍黛翠之色,即使將全世界的畫家聚集起來,也絕不可能將這種豐富多變的立體層次感纖毫不差地描繪出來。海潮的聲音不論何時聽去都能夠牢牢抓住我的心臟,它在春天的和風中安靜地思考,在夏日的金光里妖嬈地舞蹈,在秋日的暮色下憂郁地低吟,在冬日的風暴中憤怒地咆哮……我幾乎是毫不懷疑地確信這世界上所有最偉大的詩人與藝術家都是打從海里蹦出來的。
以上這些也是我想不離開的原因之一,對于老板的創造力與想象力我實在不敢恭維,但是對這辦公處所的選址,的確是再沒有比他選的這個地方更好的了。
上一期的雜志剛剛發完,近兩天沒什么事情,老板今天有事不能來,因此辦公室里的氣氛很是輕松,我們社里的一個皇馬死忠和一個鐵桿巴薩正吵得面紅耳赤,孫姐專心致志地捧著十字繡下功夫,阿瑩則抱著電話向男友呢呢噥噥地大發嬌嗔。我把一支中性筆夾在手指間來回轉動不已,上下拖動鼠標看著電腦屏幕中滑過的新聞。剛看了沒多久,一個桃子從桌子上飛快地滾了過來,準確地擊中了我的左手,中性筆隨之飛落到了地上。我抬起頭,只見孫成梁一屁股坐在對面的桌子上,正在滿屋發桃子:“嗨,老劉,李哥,接著!孫姐,嘿嘿,你體格大,給你倆!阿瑩長得靚也來倆!我說這大清早的就和你那口子煲上電話粥啦,你可得注意點啊,電話費超了可不好跟老板交代啊……這些桃子都洗過了,各位吃完了盡管過來拿,甭客氣啊,我這還有不少哪。”
發了一圈后,孫成梁手中的袋子里還有不少桃子,他將袋子隨手放到桌旁,然后從桌子上挪了下來,坐到了椅子上。他從襯衣口袋中摸出包煙掂了根叼到嘴里點上,深深吸了一下,然后不無愜意地長出了一口煙。
我迅速拿起幾張A4紙,將他吹過來的煙給扇了回去:“你小子就不能少抽兩口啊?不知道有人在跟著你吸二手煙嗎?”他用無名指搔搔太陽穴,一臉壞笑:“你可真像我以前那女朋友啊,我在家里抽煙時她也是這么說來著。你們倆那表情那動作,嘿!簡直一模一樣!”他又向前湊了湊,小聲問道:“你不會就是她吧?難道自從咱倆分手之后你又想起了我的種種好處,萬般不舍之下女扮男裝回來潛伏在我身邊觀察然后伺機行動?”
“去你的!”我隔著桌子抄起一本字典扔過去,正中他心口,“你小子才女扮男裝呢!”
他一聲慘叫后向旁邊倒下,我自然不會用上全力,他是在演戲。孫成梁在地上裝模做樣地蹲了會兒,起身呲牙咧嘴地說道:“都說打是親,罵是愛,感情深了使勁踹,果然不是騙人的啊。你的心意我算領教了。”同時伸手去摩挲被字典打中的地方,一摸之下又是“啊”的一聲大叫,這聲驚叫里含有非常充沛的感情色彩,我可以確定他這次不是裝的。
他從口袋中掏出包軟裝香煙,當然,已經扁了。他不勝憐惜地將煙包撐開,把里面彎曲變形的香煙一根根抽了出來,在桌子上仔細地排成一排,然后用愛撫女人背脊般的輕柔手勢將它們一一捋直:“我可憐的煙哪,你們真是好歹命啊,看看都讓他給折騰成啥樣了!”活像那些煙是他老婆似的。
“不至于吧,你就對香煙喜歡到了這般地步?”我坐在椅子上抓起剛才他扔過來的桃子咬了口說道。
“我從十六歲那年開始抽煙,到現在已經十二年的煙齡了,以前抽得最兇的時候每天要兩包煙,我之前那個女朋友倒是想幫我戒煙來著,但她使盡手段也就只能讓我減到每天一包,再往后就死活減不下去了,分手以后就更別想了,沒辦法,這輩子戒不了了。”孫成梁把整理好的煙卷放回煙包中,順手又點上了一根:“我大概是屬于那種對尼古丁極度依賴的體質,就好像漂亮女人離不開化妝品一樣,口袋里頭沒裝煙的話我就感覺沒法正常呼吸了,這種情況應該屬于遺傳問題吧,現在的醫學不是都愛把人的毛病歸咎到DNA上面嗎?”
“簡直一派胡言,你這純屬于狡辯。沒聽說過有誰生下來就喜歡抽煙的吧?你見過兩三歲孩子叼著煙卷滿大街跑的嗎?吸煙成癮也不在目前世衛組織公布的遺傳疾病的目錄中,就算你老爸生你之前是個煙鬼,他的身體對尼古丁產生了依賴性,但是你母親不吸煙吧,她的染色體里可沒有尼古丁依賴癥啊,他倆的遺傳物質結合后所產生的完整基因序列————也就是你小子,出生時會患有尼古丁成癮綜合癥這一情況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難道說你出生的時候護士沒有把香煙給塞到嘴里你就不肯喘氣兒了?”我一邊啃桃子一邊繼續把飄過來的煙往回扇:“在我看來吸煙和吸毒沒什么兩樣。”
“你說的也太嚴重了吧?”
“從根本上來說二者之間并沒有任何區別————吸進去的都是毒素,消耗掉的都是生命。”我把桃核扔到廢紙簍中,又從他的袋子里拿了一個,桃子的確不錯,清脆爽口香甜多汁,富有生命力的飽滿口感。
“有句話不知你聽說過沒有?”我問了他一句。
“什么?”
“香煙乃是棺材釘。好幾年前的一部美國魔幻電影里的臺詞,基努里維斯演的,不過影片叫什么名已經給忘了,那片子拍得是一般,但這句臺詞還真就是那么回事兒,至理名言啊。”
孫成梁摸了摸下巴,說道:“你說得也的確有理,不過要戒也真不容易,斷煙時的滋味那叫一個難受,我已經抽了這么多年了,肺里不知已經刷了多少層焦油和尼古丁了,就算要得癌也是早晚的事,病根早埋下了,戒不戒的不還一個樣?”
聽他這么說,我嘆口氣,使勁搓了搓兩邊的太陽穴:得得,前面的話全白說了,這小子算是沒得救了,抽煙抽死他得了。我下定決心從今以后絕不再與他交談任何類似的話題了。“你今天怎么會這么好心買了桃子請客啊?居然還洗好了才拿過來,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勤快了?”我換了個話題,要不然還得繼續浪費舌頭的勞動力。
“咳,不是我買的,就算我想買桃子請客,我也沒工夫洗它呀。這是前幾天鄉下老家的姑媽和堂哥來看我爸媽時捎過來的,自家果園里種的。送到我爸媽那里去整整一柳筐,我媽給這里的親戚分了分,還剩下不老少呢,這不昨天我媽打電話讓我回家拿過點來,我拿回來一看,她都給洗好了。我吃了覺得還不錯,今天就順便裝了點過來給你們嘗嘗。怎么樣,還行吧?”
“不錯,這桃子的確比在市場上買的桃子好吃,軟硬適中肉甜多汁,不像市場上買的桃子不是太硬就是太軟,不是沒味兒就是塞牙,的確是好桃子。”
“對了,你昨天請假干什么去了?我聽說好像是跟女朋友鬧矛盾了?那最后和解了沒有?”孫成梁也不知怎么突然就聯系到這件事情上去了,興致勃勃地問道。
“沒有,我被甩了。她極其干脆利索地解決了戰斗,起因不知,解釋沒有,回旋余地一絲不留,我毫無爭議地被一腳開出界外,連她的后腦勺都沒見著。”我說完把速溶咖啡倒進杯子里到飲水機那里沖上水,我用攪拌棒攪著咖啡,然后端起來嘬了口,真夠熱的。孫成梁看看我,突然樂了:“你也太沒用了吧,請了一天假居然連面都沒見著?就這么不明原因地讓人給踹了?她要分手總得有個事由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住在哪里,直接找她把話說清楚啊,總得知道被甩的原因吧?要不就是你做了什么虧心事,自己理虧不敢找她。怎么,你玩劈腿被她發現了?”
我白了他一眼,說道:“少開玩笑,我可沒那么多精力三心二意。她挺早之前說過嫌我性格太悶,覺得和我在一起不夠浪漫刺激,她可是歡蹦亂跳地沒一刻能閑得下來,所以我基本上猜得出來她跟我分手的原因,也完全能理解她的想法。也罷,這樣痛快一點也好,總比結了婚后不能湊和再離的強吧?”
“哦,那接下來呢,準備什么時候再找個女朋友?”
“說不好,順其自然吧,戀愛這種事究竟不能像去便利店買東西那般任君挑選即時可售啊。”
“嗬,也的確是這么回事。”
上午的時間就在無所事事的閑聊中過去了,又難得老板不在,這群家伙剛到四點半就全跑了,孫成梁和社里的幾個同事約了去喝酒,我借口說這兩天腸胃不太好沒跟他們一起去。等他們都走了之后我獨自坐了會,然后我關掉電腦,拉上窗戶,在屋里轉了一圈,確認沒有遺漏下任何東西后關門下班。走廊兩邊的辦公室里看去唯有一列列灰藍色的辦公桌與電腦顯示器后神情專注的腦殼,偶爾有幾聲電話鈴聲或是交談聲混雜著電腦和打印機的氣味從玻璃門的縫隙中悄悄逸出,瞬間便被走廊寬敞的空間稀釋得微不可聞,走廊里安靜得只能聽見自己的鞋底叩擊地面時所發出的“橐、橐”聲震動著周圍的空氣,這場景頗類似電影中的畫面。
院中的槐樹在地上投射出柔軟的陰翳,海風搖晃著蔥蔥樹杪,娑娑然地鏤下點點金色的斑駁。樹下的月季叢里幾只麻雀正蹦來跳去地尋覓食物,燕子追著蜻蜓倏地從眼前掠過,那架勢簡直就是《星球大戰》里相互追趕的宇宙戰機。今天工廠里也不是太忙,車間里的機器只響了一上午便沒了動靜,一輛小叉車停在庫房旁邊,放到底的兩根黑乎乎的鐵叉伸得筆直,車身上的黃油漆脫落得零碎不堪,露出片片紅褐色的鐵銹,如同已經埋藏千年的青銅器般靜臥在那里。
遠處駛過的各色船只在海面上劃出道道尾波,想要在此留下自己曾經過往的印證,但那波痕只短暫地飄搖了片刻便被波光鱗峋的海浪遮蔽得再無一絲痕跡。看著遠處的海面,我突然明白了過來,其實我和她都是彼此人生中的過往船只,在經歷了長時間的航行后油料短缺給養不足,日以繼夜運轉的發動機與輪軸也發出了尖銳的摩擦聲,我們都需要找個港口靠岸休整補充給養,或許這過程很快,也可能多耗費些時日,但終究是要有離港的那一天,這里不過是處中繼站,我們還遠未到達屬于自己的目的地。往來離去的水痕不復再見,海面一如往昔。
若是需要對剛剛結束的這段感情做個解釋,這就是我所能給出的最好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