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莞讀書讀得煩悶的時候,把白志衍的萊卡相機從行李箱里翻了出來。她從西苑的街門偷溜出府,招了輛黃包車,想游覽一番這個舊時繁華的帝都,她認為自己此番離去讀書,該是再也不會回BJ來了。
白府皓首駝腰的守門老仆從門房里,目瞪口呆地撞見了白莞怡然自得地乘車出游,終于忍無可忍,痛心疾首地將她這種閨閣小姐獨身外出的荒唐行徑報告到了白老太太處。
白莞站在明堂,被白老太太就著家規理法罵了一通。
白莞不大瞧得起白府的迂腐規矩,可是也不想在余下的時間和白家人起沖突。于是她試著去找白府的三位庶女調劑無聊的生活。可惜她與她們果然不大投緣,五小姐白薇,九小姐白露,十小姐白芬掛之于心訴之于口的皆是穿衣打扮與嫁個好郎君。白莞的審美和她們相距甚遠,她們討論起衣裝來,總是要對白莞的洋裝明里暗里打壓一番,結論大抵都是像她們這般打扮才是正經小姐的風范。
白莞和她們打了幾次撲克牌,姑娘們話里話外就想套問白志衍到底留下了多少遺產,老太太有沒透過口風以后許她多少嫁妝。白莞一口咬定她交給白老太太的一萬現洋就是白志衍的所有遺產,三個姑娘輪番唏噓一下,覺得她以后定不能嫁個好人家了。
白莞約她們一起出游散心,三位小姐卻爭相表明自己恪守女德,如何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七小姐白薇甚至差點給她背了遍《女誡》。
白莞從善如流,立刻搗頭如蒜,心里卻嚇得往后跳了三丈。要她去恪守這種封建殘渣,還不如殺了她來得干脆。
白莞憋悶了好幾日,最后還是去問一下白琚琛愿意不愿意陪她一起外出游玩。
白琚琛自歸國后就總是神情肅然,穿起了長衫馬褂大棉袍,整個人越發老氣橫秋。他一邊備考北洋政府的高等文官考試,一邊在白府當了一名賬房先生。這兩件事情白莞都覺得是白費力氣。北洋政府歷史上也就剩下幾年的光景,至于白府明顯只剩下一個搖搖欲墜的空殼,而這空殼,明眼人都瞧得出白志庸更是中意庶子白琚柏來管理。
白莞來找閑坐房中的白琚琛,他正斜靠在窗邊的榻上看書,她從窗外探進頭去揪了一眼,說:“這本書我也看過。”
白琚琛從書中轉過頭來,看見了白莞立于窗外,她的身后是寒冬透亮的藍天,明媚的陽光照耀得她一身晶瑩。
“布衣飯菜,可樂終身。”她淺笑地問他:“是不是《浮生六記》?”
白莞與他暢談起了書中的內容,先前他們兩人在歸國郵輪的二等船艙內朝夕相處,她害怕自己露了馬腳待他十分防備,總是生疏客套不敢多言。到了白府,發現無人識破她的身份,她才放下心來,第一次敢與白琚琛說閑話,從沈復的《閑情記趣》講到馮國璋總統賣魚,兩人樂得哈哈直笑。
白莞忽而哎喲一聲,她說:“我是來約你出去玩的。你陪我出門玩好不好?”
白琚琛聽聞了她獨身外出被抓現行的事情,點頭應下了她的請求。
白琚琛推了自行車來載白莞。白莞說她想去看BJ的城墻。她只在老照片里見過這個始創于元代,又讓位于現代城市發展的老建筑,如今能親眼所見,她覺得很興奮。
兩人在城墻上走,漫賞著熙熙攘攘的京華景致。白琚琛遙指皇城,旁征博引地給她講典故,她聽得津津有味。停在墩臺或是角樓的時候,他還把她頂在頭頂上取景。
接下來月余,白莞又提出了去頤和園滑冰,圓明園踏雪,中華門看千步廊。白琚琛每每都答應得爽快,白莞玩得很盡興,于是想請白琚琛吃飯以表感謝,可最終總是白琚琛付的銀錢,他說:沒有讓妹妹付錢的道理。
倆人外出游玩的事情很快白府上下都知道,白老太太覺得沒有什么,白志庸卻是揪心了一番,北洋政府的文官考試三年一次,一考四試,初試就涵蓋了經義,史論以及現行法令,還勿論之后的二試,三試和四試,要讀的書本能壘一人高。這可大都是留洋學生沒學的知識,如今距離民國八年的考試也不過短短七個月,再考又要等三年。這兒子,怎么也沒個緊張樣。
他倆從千步廊回來的當晚,白志庸端了端嚴父的架勢,踱步到白琚琛的西廂房問:“今日可讀書了?”
白琚琛聳眉搭眼地回答:“未讀。”
“哼!”白志庸一昂頭,又慢慢踱步出兒子的屋子。
己未年節過后,白莞收到了銀行寄來的入賬通知。她承兌的支票到賬了。于是她去銀行提了一筆現銀,再到百貨公司挑了一件極上乘的羊絨大衣想做為禮物送給白琚琛。
白琚琛雖不認識這意大利牌子,但見這盛衣的雪白色硬紙盒,紙盒里包裹衣服的細紋薄紙,上等羊絨細膩的手感,只有極頂級的牌子才能如此。他覺得赧然,推脫不愿收。白莞慫恿他先穿給她看。他拗不過,上身一試,果然裁剪做工皆是一流。衣服樣式簡潔,顏色大方,搭配西服或是長衫都很得體,他心底也隱隱是歡喜,面上卻又不敢露聲色。
白莞對自己的眼光很是滿意,她說:“我就擔心你里邊不知道是穿西服還是長衫,所以就挑了這最經典的款式,還挑了最保守的黑色。”她美滋滋歪頭欣賞了一會,又說:“反正我已經買了,收下吧,你若不收我也沒處送去。”
白琚琛再難舍拒絕,便鄭重道了感謝。又小心脫下折好,想和西服一起放在束之高閣的皮箱里。
她見之又說:“你收起來做什么?現在的天氣正好穿,這配你現在的長衫也好看的。”
他眉眼溢出笑,說:“那我不把它放箱子里,我把它掛柜子里。”
她不忘交代:“那你可得記得穿。”
他應答一聲:“嗯。”
隔了幾日,這大衣就穿在白琚柏的身上。
白莞辨識了許久,跟到前院的賬房里,她質問白琚琛:“你把我送你衣服送別人?”
白琚琛窘迫異常,漲紅了臉:“沒有……,是四弟借去穿了。”
衣服還可以借著穿?白府的二房確實是這樣的,王姨娘持家有方,她生下三個女兒幼時就是姐姐穿后妹妹穿。長大后白府銀根緊縮,姐妹間更是換著穿,衣柜里沒有上腳的襪子,可能發現的時候已經補了洞,就看誰更潑辣有為。
可是白琚柏是不需要的,王姨娘只得了這一個兒子,什么東西都先緊著兒子來。白琚琛是衛氏的獨子,也不需要和庶子共享些什么。但是自從衛氏逝去,王姨娘又管起家來,原本屬于正房的東西便被一件件拿去,連同白琚琛的好物件,被庶弟看上了,也常常就是有借無還。王姨娘占了便宜自然不說,每次白志庸偶有察覺,也就被一句“一家人怎么分得那樣清楚”應付過去。
白莞很不高興,她指著白琚柏說:“你要穿大一號的,這件不合身,你還給他。”
白志庸也恰好在帳房,覺得臉面上掛不住,閑閑淡淡地說:“柏兒,你缺什么東西家里可以添置,不需要你們兄弟借來借去。”
白琚柏有些羞惱:“爹可誤會了,衣服是三哥不穿,我才拾哥哥剩下的穿上。只是六妹不開心,我可不敢再要了。”他又冷笑三聲:“再說我們家何時像三房那般闊綽過,一出手一件衣服就能花上半年的月錢。”
白志庸驚得一時坐得板直,適才他心底還在盤算白小五那不過百元的學費要從哪邊擠出來,總覺愁苦這府里銀錢應支了這頭就短缺了那頭。這邊卻眼見白莞出手灑錢,一時心思潮涌,想揪著她的耳朵,如待他三個庶女一般訓斥一番。但白莞可不是他女兒,現在也是在老太太房里支應著花銷,他想老太太也決計不會應下她的這筆開銷,想來這錢必是白志衍的遺產,他這滿嘴的話到了唇邊一繞,又沉默無聲,只是深深嘆息一聲。
白莞離開賬房,他才在兩個兒子及下人面前抖起了老爺的威風:“這樣的衣服也是能穿的嗎?窮奢極欲!”
白琚琛的大衣被白琚竹挑釁似地送到西苑,白莞收了衣服,卻氣得腦中的血管突突直跳。三分氣白琚琛唾面自干的窩囊,七分氣白琚柏氣焰囂張的蠻橫。
她原先在白府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處事,可這一次卻覺得忍無可忍,無需再忍。她把大衣一摜在地,非要報復回來不可。
白莞走到后院,惡狠狠地盯著大黃狗拉出了一坨新鮮的狗屎,嫌分量太少,又捏著鼻子跑到雞圈里刮雞糞,足足用報紙里三層外三層包了一整包,才在底部解恨地頂了個釘子。
白莞在大中午貓著身放在白琚柏的臥房門口,劃了洋火點燃報紙。又貓到角廊處躲著看好戲。
果然不過片刻,白琚柏聞到煙味,開門見火,伸腳就去踩,口中上一刻還罵罵咧咧的喚人,下一刻他就一腳深陷屎中,神情呆滯,尖聲大叫。
哈哈哈哈哈……,白莞笑得捶地。
整個白府上下都驚動了。
白琚柏一腳就準準踩在釘子上,滿臉帶淚,嚎叫著被仆役用條凳抬到醫館去處理了傷口,又開回了好幾副中醫回來。
王姨娘護送兒子從醫館回來就兩眼怒光到了明堂討說法。
白老太太早從身邊的周嬤嬤處聽清了事情的緣由,又眼見了燒剩的報紙和狗屎,只覺又可氣又可笑。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讓周嬤嬤把白莞提到明堂。
玩火,傷人,兩條罪名。一條罪名一下板子,白莞被壓在長凳上狠狠打了兩板子。
半夜里白琚柏還是發起高熱來,王姨娘心疼得一邊照護一邊抹淚,她覺得白老太太偏心眼偏到爪哇國去:“我也不弄這屎包釘子,就拿這干干凈凈的釘子釘在那小賤人的腳上,我也領兩板子,公平吧,成不成?這傷口這樣深,又沾了穢物,稍有不慎就是人命的大事,就打兩板子了事?有這樣輕賤人嗎?”
白莞對王姨娘的記恨悠然不覺,她沒有把王姨娘放眼里,更不介意自己得罪了人,想著不日有遠走高飛的好日子,現下忍氣吞聲不生是非是一種日子,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亦不負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