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我還沒起床,媽媽一個電話打過來“華南6:16到你那,你去車站跟她一起坐車回來吧。”
我一屁股坐起來,睡衣肩帶滑到了胳膊“啊,華南姐?她回去制啥去?沒聽她給我說啊!”
“回來聚聚唄”
“嘿,她想家了呀?喔,我想起來了,她昨天給我發微信,我計時做題呢,之后就忘了。那我也不回去,這幾天都講申論,我申論忒弱。”
“回來吧,華南自己回來你燕林姐一定會說她不好好學習,就說你回家帶她回來的。”
“咋回事,咋老讓我回家,我考不上就賴你哈”
媽媽似乎聽出我有點松口,趕緊說“賴我!賴我!”然后突然輕輕地,聲音小小地,像閨蜜們躲在一個角落里說悄悄話般“我跟你說,華南剛上大學太單純,人家有搞什么校園代理的,被人拿假貨騙了幾百塊錢,人也找不到了,孩子正難受呢,你回來也能陪陪她,她聽你的話。知道了吧。”
“好的吧,我給室友說一聲幫我簽個假條,晚會再給輔導員打個電話。”從床上下來,磨著把拖鞋穿上“外面天還黑咯來。”把窗簾合上,換只耳朵聽電話“那你再睡會吧,我收拾一下坐公交去車站門口接她。”
“嗯,給華南打個電話”
“嗯,拜拜。”
這么回想,挺想扇自己一巴掌,在出站口等華南的時候,我還在想過段時間接出差回來的男朋友,應該穿什么衣服;還拉著華南一起在大娘水餃悠哉哉吃了頓餃子。期間媽媽打來電話,不知和華南說了什么,華南似乎不著急回去了,問我附近哪有好玩的,她沒來過,要我陪她轉轉,我實在沒想到哪有玩的,這個天娘倆圍著湖散步肯定不是啥好主意,華南沒拗過我,我倆買汽車票回家。
草墊子用粗麻繩綁的,很硬,坐上去能從縫隙中感受到冰涼的石灰地,這種真實的觸感刺激自己的大腦,像是一部彩色放映機,不斷倒序,重復過去:
下了汽車準備打出租車回去,卻看到媽媽一路小跑過來,“你蘇林姐開車來接你們啦!”老遠就看到一雙白色布鞋,媽媽平時穿衣很精致,而且這種布鞋一般只有兩種情況穿,即使它很舒服。腦子突然一陣蒙,有種不好的感覺“你咋穿里這個鞋,跳廣場舞扭著腳了?”
“那雙鞋鞋跟壞了,從你二姑店里拿了雙先穿著。”說話間摟著我和姐姐往車邊走,看見蘇林姐挺開心,便把那雙小時候跳舞才穿的白色布鞋忘到一邊。和蘇林姐聊聊天,聽她講講她兒子的事:新買了“土豪金”,喜歡上班里哪個姑娘……車里很熱鬧,蘇林姐做老師,很能帶動氣氛,開到加油站,才發現不是回家的路。
“你爸在小張樓呢,上午和你大爺一起去看看你奶奶,咱先去那接你爸爸再回家,好不?”
“管,正好先看看奶奶。”應著媽媽的話,扭頭問“蘇林姐,奶奶認里你唄?”
“不認識,就認識寶林、燕林。”蘇林姐說的時候帶著點夸張的語氣,“就”字拉得很長,逗得大家一陣樂。
我附和道:“恩恩,俺爸爸她都不認里,那天指著俺爸爸沖我說,’讓恁三叔坐下’!”奶奶不認人,已為常態。
一開始奶奶不認人,甚至到后來時不時不認識老爸,我想老爸他一定很難過。但不會在我面前表現出來,或許慢慢地便不去想了,只能看到他每周休息時盡心盡力照顧奶奶。
回老家大約四十分鐘路程,蘇林姐說她不熟悉路,開慢點,一個多小時才看到熟悉的鄉間小路。
“待會把包都放在車上吧,家里人多,別弄亂咯。”往常回老家,媽媽和我的包,也都會放在車上,或者放在奶奶屋里,小孩子太多,怕翻個包丟個證件啥的。蘇林姐這么說時車已拐進小張樓,我就低頭準備把包里手機拿出來,包里還帶了兩本講義,正在考慮帶不帶,大人講話時,可以倚在奶奶身邊看會兒。聽見音樂,抬起頭,看到幾十米前,二大爺家門旁泥濘的小路上,擠了十幾個吹喇叭的,還有一片白布,再低頭看媽媽、姐姐都是清一色的黑,而自己手上粉色的包,整個人瞬間就轟得一下,扭頭想對媽媽說句話,沒說三個字聲音就哽咽了:
“你咋不,給我說一聲……”
車沒停穩,我手抖著打開車門,奔著往白色方向跑,一路幾個踉蹌,不管姐姐在后面怎么喊我,快到到大門口,看到爸爸和寶林哥披麻戴孝,腦子里只有一個聲音“奶奶呢”。他倆跑過來左右各架住我的胳膊,扶我往堂屋走,在當院就看到了那口巨大的黑黑的棺材,豎著擺放在正中間,堂屋里好像都裝不下它,沒有開燈,感覺都是黑暗的,棺材寬度沖著門,像一張吃人的大嘴。爸爸和哥哥一松手,我的身體撐不住得歪倒在趕緊過來接的二姑身上,原來堂屋里還有好多人,大姑二姑小姑、二大爺,桂林姐、丁丁哥……大帥、紅丹幾個孩子都瞪著眼睛看著我,媽媽皺著眉和蘇林姐說著什么我聽不見,愣愣地環顧堂屋,任燕林姐拿著白布綁在我頭上、大姑拉著我的手哭,沒知覺地換上白布鞋,原來,奶奶已經沒了!
堂屋的木門已經拆了,窗簾也被硬生生扯下來的,能看到不規則的裂口,老家的大紅鐵門肯定也被卸下來了。少了門,空空的,我使勁用眼睛尋找著奶奶還在的時候的樣子,突然間,我像意識到了什么,聲嘶力竭地沖著滿屋子人喊:
“恁都呆這呵干啥!都走也!現在才知道來!早干啥來!俺奶奶擱這里時候恁咋不知道來!都沒空!這咋有空來!俺奶奶都沒啦,恁還來干啥也!都是恁來里!恁不來里時候俺奶奶好好里!都是恁來里!恁走也!走也!”
邊喊邊喘著粗氣哭。
葬禮,葬與禮,中華禮儀之邦,尤其死亡從古至今被看做家庭中的大事,人沒了應該說什么話做什么事情,老祖宗都留給了我們。或許在別人的葬禮上,我都能做到沉痛默哀、安慰家屬,突然發生在奶奶身上,,沒有一絲理智可以告訴我應該說什么話、掉幾滴眼淚,我無法做到像電影里一樣,僅僅是嚴肅地站在墓碑前,這種心痛和父母朋友的母親去世,上幾千悼金是完全不一樣的,我沒有辦法控制我自己。
像我這樣一棍子打死一群人的做法,屋里所有長輩都沉默了,沒人訓我一句,就大姑在背后拽了我一下,輕聲說了句“憨里。”
其實,爸媽都知道吧,如果我知道奶奶走了,我會是什么樣子,所以他們既希望我能看著奶奶下地,又拖延我看到這一幕的時間,哪是蘇林姐不熟悉路啊!一路的破綻,我卻是最差勁的偵探。
眼前一黑,爸爸過來抱住我,腦門互抵,低著嗓子對我說:“乖孩子,爸爸知道你難過,堅強點好不,恁奶奶沒受罪,沒疼沒癢里睡走里,你看爸爸都挺過來啦,乖孩子別哭了,你一哭爸爸也想哭……”
我抬起頭,淚眼看著爸爸,白色粗布頭巾沒有裹住鬢角的白發,身上穿著白布做成的帶著袖子的孝服,腰上系著麻繩,褲腿也用白布纏住,忽然我覺得特別愧疚,我應該早點來,來陪他度過最艱難的時候,爸爸是最疼奶奶的,每個禮拜只休息一天,都會來看奶奶,給奶奶洗頭洗腳、伺候奶奶喘息吃飯,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奶奶沒了,爸爸肯定空嘮嘮的,我應該振作起來陪爸爸,而不是讓爸爸來勸我。
“爸爸,對不起,我不哭了!”用手背擦擦眼淚,二姑遞上草紙,醒醒鼻涕,理理白色頭箍。
爸爸站在門口跟過來看我的鄰居們說:“唉,老幺最疼她奶奶了,一直沒給她說,就怕她受不了,唉!”
“剛才在路上都沒敢告訴她,我跟她姐姐講瞞著她點,唉”說著媽媽拿來針線,把我的頭箍縫在皮筋上,我是未嫁女,只有一個白色頭箍,其他幾個姐姐都披麻戴孝,我看著比我晚了一輩,寶林哥家大女兒和我戴著一樣的頭箍,而小小的她還不懂老奶奶離開意味著什么,明珠般的眼睛里透露著疑惑,過些日子,她應該會感覺到,老奶奶不在的小張樓,會冷清許多,這個老家,或許只是她的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