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為什么會對奶奶有這么深的感情,實際上奶奶并不疼我,剛生下來幾年,奶奶很不待見我,因為奶奶想要孫子,除寶林哥外,再要一個帶把兒的。可我記得奶奶的很多跟得上時代的喜好:愛喝營養快線,一個人一天幾瓶子、愛吃妙脆角,喜歡像廣告里那樣套在手指上吃、愛看臺劇,雖然我覺得她根本看不懂;她會在早上七點多去醫院對面吃兩個肉包一碗粥、會拿份報紙和樓下一堆老太太一起去廣場坐半小時、會在下班時間聽腳步聲斷定是不是爸爸回來了……而奶奶全部的愛都給了她的唯一的孫子,每次回老家做好吃的,寶林哥不來她就都嚷著要給他送一碗,在我家住著的時候,隔兩天就會聽到她坐在沙發上,低著頭,碎碎念,說寶林哥好久沒來看她了,后來有了重孫子,那個爸爸開玩笑讓他十六歲就娶妻生子的重孫子大帥,奶奶會毫不猶豫把她愛吃的鴨腿給他。從奶奶對大帥我才意識到,最令人感動的,不是給你你想要的,而是將我最愛的,舍得給你。
如果這么說,我應該最疼姥姥,姥姥比奶奶小了近二十歲,在上海生活了幾十年,識文斷字,見多識廣,一些老古板的思想也逐漸被新觀念替代,不像奶奶,豆大的字不認識一個,就只知道要孫子。姥姥跟著舅舅生活,有啥好吃的都給我留一份,每次過去,都悄悄把我喊一邊,拿她的“金庫”小鑰匙找我愛吃的給我,常做了我愛吃的油餅、豆芽包子喊媽媽去拿。
可還是不一樣,姥姥上眼皮耷拉下來了說是睫毛老扎眼,媽媽帶著去看醫生,割了“雙眼皮”回來,眼睛腫的像燈泡一樣,翻著白眼、泛著血絲,有種美國動作科幻大片中特效般的視覺沖擊,我是看了一眼不敢再瞅第二回,覺得挺慎得慌,但也附和妗子逗姥姥開心:“就是里,俺姥姥這雙眼皮割里,可俊啦,哪嚇人來,誰說嚇人我揍他!”而奶奶呢。去年有次剛放假回老家,沒到當院就開始喊:“奶奶,老幺來咯,老幺來看你咯!”也和以前一樣,奶奶從堂屋邁小碎步出來,老遠就聽到奶奶獨有的笑聲:“嘿,嘿嘿,俺乖乖來看我啦,恁爸爸媽媽來咯唄?”
“來啦,擱后白來!”我左右手都拎著給奶奶和二大爺家的東西,帶著興奮地回答著。話說每次回老家,從不空手,這么多年,基本都是湊爸爸周日休息,上午10點左右就到,中午在那吃飯,下午四五點坐鎮上最后一班返回縣城的汽車,而每次都會帶著中午的食材回去,想著農村人嘛,平時不舍得吃點好的,排骨、豬蹄、牛羊肉、雞鴨鵝的,每周都會變著花樣帶,大帥、紅丹都特別能吃肉,一人一碗非常輕松,農村的碗可不像縣城里的碗那么精致,只能用實在來形容的,特別能盛東西!再帶些二大爺家能用著的油啊、方便面、雞蛋之類的,有時候感覺不是去看奶奶,而是去扶貧的,因為太多給奶奶的東西,奶奶反而撈不著,這都是后話了。
說話間祖孫倆在當院碰頭,之前,奶奶會兩手握住我的胳膊,樂呵呵地:“嘿,嘿嘿,乖乖來啦,走,上堂屋去!”這次,奶奶用右手托著左手,看著左手沒有使一點兒勁躺在右手上,像二大爺半身不遂的樣子,“乖乖,你看我里手不能動了”我楞了住,人還沒反應過來,眼淚就唰地一下傾瀉而出,上次見奶奶還好好的,她依舊可以將二大爺刀掉的肉從半空中用筷子夾住,那反應速度一點也不像九十歲的老太太,半碗肥豬肉下肚,不會有一點不舒服,消化系統也好的不得了,冬天的衣服再多件子都是自己穿。突然手軟趴趴的,一時真接受不了。
“哭啥,嘿,嘿嘿,俺乖乖看見我里手哭里!”奶奶沖著過來的爸爸顯擺似的說,“俺乖乖最疼我啦!”
我疼奶奶,可能是因為奶奶比較好哄。爺爺在爸爸十幾歲就去世了,一個婦人家拉扯6個孩子,苦日子過慣了,疼錢,我小的時候,爸媽給她買衣服吃的,她都會問多少錢,太貴的心疼半天,后來,我開始哄她,要么就說東西是人家給的,不花錢,要么就把價對半砍完攔腰再砍,估計奶奶到走那天還以為筆記本電腦,一百多塊錢一個。有一段時間,奶奶愛吃塑封的雞腿,生產商腌制好的,巴掌大,一頓拆一個,倒也省事,奶奶問多少錢,我哄她說五毛錢一個,她老人家特逗,吧唧著嘴看著啃半個的雞腿“嘿,嘿嘿,咋也得一塊半”。這物價漲得,小的時候羊肉串一塊錢六串,現在10塊錢五串還多是注水的;小時候的燒餅,我跟發小常常放學后去買,3毛一個加兩毛錢的辣菜,吃得飽飽的,現在2塊錢一個還是迷你版;小時候的粥,我們縣城特有的“帝王粥”,豆子磨出來的,夜市3毛一碗,稠稠的香香的,現在翻五倍卻買不到當時的口感,更不用說羊腦子、狗肉了。我也不點破“也,奶奶咋猜能準也,就是人家店里搞活動買倆送一個,吃哈,吃完咱再買!”
也可能是因為奶奶很好伺候,鮐背之年,不用旁人沾手自己生活,給她搬個板凳,老太太就坐在淋浴頭下自己洗,偷看過她洗澡,倒是蠻仔細的。冬天床邊放個痰盂,起夜不用再穿好衣服穿過客廳上衛生間,第二天早上她自己就把痰盂倒了洗干凈。自己刷假牙,經常拿假牙嚇唬鄰居家小孩子。上下樓梯,扶著扶手一步一步,穩當倒也不慢。吃飯從來不漏嘴,仍給她圍個圍裙,只是因為樣子老萌的。倒時而健忘,不記得昨天吃過肉,不記得寶林哥什么時候打來的電話,所以老爸常拿這點哄她:“咋沒打里,前天剛打咯,寶林不是說過兩天來看你嗎!”后來,奶奶臥病在床的時候,我才明白,奶奶會不記得昨天中午那頓老鵝,但一定不會不知道寶林哥究竟有多久沒有來過。
又或許,真是爸爸這一系的血緣更親,按奶奶的話來講“姓王里才是一家里,那都是外人!”血脈,很難說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