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家的營造團隊在吃了無數道不重樣的菜肴以后,鄔闌的宅子終于修繕完成。
原本是二進小宅,改造成“青磚小瓦馬頭墻,回廊掛落花格窗”的小三進。前院去掉照壁、垂花門、抱夏,以道路、苔石為分割,把庭院分成起伏不同的幾片,地上種植低矮灌木,而并非片草不存。青磚鋪就的道路一直連到穿堂,廳堂用卷棚式屋頂,顯得雅趣。其余幾處則鋪以細白砂石,幾組堆疊的石頭、石塔隨意擺放其間。
地勢起伏之處設有三兩臺階,拾階而上,是另一條青石路直通茶庭,道兩旁依然是低矮樹木,七八步就立有一盞樸拙的石燈籠。
這是借鑒了“枯山水”庭院的風格,追求簡約、自然。鄔闌在日本時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龍安寺,由喜秋日的楓葉紅時,古老的庭院有一種別樣的暖,即便不參禪修佛,置身其中也能獲得片刻寧靜。
前院后宅之間以矮墻為隔,繞過矮墻就是后宅,四合房圍成天井,地面依然鋪滿細白砂石,青石路為界,正前方是二層小樓。
天井,小樓,白石一眼望去,各自獨立又巧妙融合。晴天時,白砂石鋪就的地面,用竹耙細細耙出波紋,流過中間幾尊疊放有致的石頭,形成富有禪意的枯山水。雨天時,雨水會隨著向外伸出的廊檐流下,形成四幕水簾,水簾之外的景物影影綽綽,又成為另一幅寫意山水。
當鄔闌看到院落的那一刻,腦海里就形成了一個畫面:無論晴天雨天,都會泡上一杯香茗,斜倚闌干,細細體會歲月的一枯一榮。
倪二爺本以為是“慘不忍睹”的宅院,此時看來果然另有意境,這的確顛覆了他的認知。就如鄔闌所說的“無水庭院”,無水無山,無花無草,同樣能夠意境悠遠。他本就是經驗豐富的營造把式,自然看得出這座宅子的意義。
況且,這套宅子的修建也是相對容易的,沒有太多復雜的木工活,節省了很多成本。那套上下水系統更是加分項,這樣的品質宅院,在士族富豪云集的江南,不愁找不到欣賞之人。
真正體現價值的是設計,這點倪二爺非常明白,所以他舍得花二十兩銀子從鄔闌那里買了那沓設計圖稿。看她嘿嘿偷笑的樣子,倪二爺假裝咬牙跺腳,其實他心里開心的很,對他們營造把式來說,那可是占了大便宜。
鄔闌當然要偷笑,又不是她原創的東西,一個愿花錢,難到她還不愿賣嗎?相當于又幫她節省了伙食費。后來一算總賬,果然如她當初所料,伙食費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這半個月,張嬤嬤的心情一直都很美麗,臉盤也肉眼可見的圓潤起來。鄔闌有時候在想,以她這樣的性子,當初外祖是怎么選中她,做她便宜娘的貼身嬤嬤?那么多古裝戲里嬤嬤,不個個都是精明厲害的嗎?
“姑娘,這廚房可真大呀,從來沒見過那么大的廚房!這圓鼓鼓的又是什么?”
這就是改造另一處重點,前院里的倒座全部打通,作為前廳后廚,前廳在臨街處新開了門,廚房也比之前大了許多。這是鄔闌按照現代廚房的形制做的規劃,中間為大大的島臺,方便操作,四周是有大小五個火眼的灶臺,三個洗洗碗池及一面墻的收納柜,米面糧油醬醋茶、瓜果鮮蔬、各種調料以及灶具、各種炒鍋、各種碗碟盤盞、筷箸調羹,都有該放的地方。灶臺有燒煤的,也有燒柴的,洗碗池通有上下水,總之,除了沒有天然氣和電之外,其它一切跟現代廚房沒有什么不同。
“這個是窯爐,用來烘焙烤制食物的。”鄔闌耐心的答道。
“烘焙是什么?”嬤嬤問道。
“烘焙就是烤點心。”
“點心也能烘焙出來?”
“既然能蒸、能炸、自然也能烘焙。”
“那豈不是想吃糕就吃糕,想吃餅就吃餅,想吃卷就吃卷!”
“哈哈~,對!吃過沒吃過的,都可以想吃就吃!”
在付清了尾款之后,倪家的營造隊伍被鄔闌開開心心的送出了大門。
隨著院門緩緩關閉,倪家幾兄弟不得不直面現實,那就是可能與那些美食無緣了。他們一步一回頭,戀戀不舍,走出十來步,又回頭望望,眼神充滿留戀。
倪四爺緩緩移動著他那壯實的身體,抬頭45度仰望天空,神情落寞道:“大哥,她為什么那么開心送咱們走?”
倪大爺啜啜牙花子,看看這位腦子少根筋的四弟,說道:“難不成你想賴著不走?”
倪四爺哭喪著臉,說道:“咱們這就回黟縣了嗎?”
倪大爺用指節敲敲他的腦袋,道:“不回去你想做啥?再說了,翻了年不就回來了嗎!”
“那也有三個多月時間啊!”倪四爺依然哭喪著臉,又道:“其實,我就是想那個小酥肉,炸的外酥里嫩,再撒上椒鹽,一口下去,又香又嫩,就像……”話說到一半,他的臉色顯出詭異的紅色。
倪三爺瞧著他,桀桀怪笑:“又香又嫩~,像啥啊?”
“像他相好的唄,一口下去,又香又嫩~”,倪二爺替他說了。
幾爺子哄然大笑,倪四爺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心下懊惱不已。
不過說起吃的,他們又有了興致。
“嘖嘖,還是覺得那紅燒肉好吃,肥瘦剛剛好,那一口吃到嘴里,娘誒,都忘了我是誰了!”
“切~,要我說,還是那什么骨碌肉最好,酸甜可口,爺喜歡,就是名字有點怪。”
“還有那糖醋里脊,比那撫仙樓的大廚做的都地道!”
“你說這小娘子哪里學的一身厲害的廚藝?光一個豬肉做的菜,就沒一樣重復的菜式?那蘇州三山館所列的菜肴也不過百八十道,這還是全部的菜譜!”
與此同時,鄔闌在新家廚房里新炸了一盤小酥肉,做了一鍋胡辣湯。在深秋的時節,和嬤嬤,席嬸一同圍在窯爐邊,邊吃邊聊。窯爐在預熱,丟了些栗子進去,一陣噼啪聲響過,香氣慢慢飄散出來,窯爐的熱力也熏暖了四周的空氣。
“這小酥肉真香!就這么吃都能吃一盤呢。”席嬸說道。
鄔闌捏了一個栗子丟進嘴里,說道:“知道怎么做才好吃嗎?”
“不就是花椒焙香碾碎,加入蛋液,豆粉,鹽攪勻,而后肉裹上蛋液,再往鍋里一炸,對嗎?”
“對,但有一個竅門,就是用鵝蛋,而不是雞蛋,這樣炸出來的酥肉才會外酥里嫩,泡而不柴。”
席嬸點點頭:“難怪家里做了兩次,都覺得沒有姑娘做的好吃,原來是這個原因。”
“嬸子下次再做時可以試試。”
“嗯,嬸子記住了,我家小櫻可喜歡吃了,等下次吃肉的時候就試試!”
鄔闌抬了抬眉,道:“嬸子一月吃幾頓肉?”
席嬸有些羞赧:“掙不到銀子,一月都吃不了肉,掙到銀子了,就能多吃幾頓。”
鄔闌有些驚訝:“如今天下承平,也沒大的災害,怎么嬸子家……”
“前幾年嬸子也做過廚行,只可惜運氣不好,碰到壞年景,又逢家里橫遭變故,所以就……”
席嬸喝了一碗胡辣湯,額頭竟微微冒汗,只覺周身暖和,又捻了一塊酥肉送到嘴里,接著說道:“不瞞姑娘,嬸子家早幾年也是家有薄產的,不說大富大貴,總還可以隔三岔五就吃頓肉。那些年課稅徭役太多,很多人都去投獻,王家也搞投獻,當時外子做買賣需要本錢,王家找到外子說投獻到王家就能拿到本錢,只是要歸附他王家門下。這是讓我一家做他王家的奴,外子怎能答應?沒想到這王家還惦記上我家的田產了,后來外子出外跑商,不小心遭了別人的算計,叫人告倒衙門……”
席嬸似乎陷進了回憶,半晌,才道:“其實這一切都是王家設的局,目的就是要我家田產。后來東窗事發,王家人靠著關系逃脫了刑責,而我家明明是被冤枉的,卻還是被判了流放,所以只得變賣家產,再后來,他王家還是得了我家的地。”
鄔闌自然知道王家這樣做不過是資本的原始積累,其實無論什么時代歷史進程應該大致相同,商品化的農業,需要廉價勞動力,失地農民可不就是最好的人選。她想了想,問道:“嬸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只盼世道不要再壞下去!外子身子不好,不能干重活,只有靠我每日做些散工掙點家用,只可惜了我那小女兒,小小年紀去大戶人家幫廚,做的都是最累最苦的活。”
說起女兒,席嬸眼里漸漸起了淚光,
鄔闌沉吟片刻,道:“嬸子不如過來幫我吧,我打算開間食鋪,原本也要請人,嬸子本就是熟人,又有經驗,最好不過。”
嬤嬤開口道:“對啊對啊,席施,這樣你就不用天天做散工,飽一頓饑一頓的,家里也可以照應到。”
“姑娘可是說真的?”席嬸有些不敢相信,怕這只是她聽錯了。
“自然是真的!這一切你也是看見的。”
席嬸又帶著一絲不確定,道:“只是……我行嗎?”
鄔闌點點頭,說道:“席嬸,雖然生活有時并不善待我們,可并不妨礙我們擁有夢想,有夢想才有動力,才能改變命運。”
席嬸的眼里又泛起霧氣,她雖然不太聽得懂,可已經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了鄔闌的善意。
也許真的是老天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