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說服豐月白,譚子蹊立馬率領督軍隊伍繼續趕路,一夜急行,卯時過半,終于看到了方定中大營的白帳頂,時候尚早,大營還是一片寂靜,只有一縷炊煙裊裊升起,想必伙頭兵已開始哼哧哼哧生火做飯了。
方定中駐軍在湎江邊上,深秋季節,晨起寒氣重,譚子蹊裹緊披風,忍不住打了一陣寒顫,忽然間,前方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朗笑,“太傅遠道而來,定中未曾遠迎,失敬失敬。”
譚子蹊心知他的行蹤被營地的暗哨發現了,人道方定中治軍嚴格,當真名不虛傳,這時候正值哨兵交接,他卻一個士兵的影子也尋不到,以方定中出營時間算,暗哨發現他們一行至少在一刻鐘前。
眼前的緩坡擋住了譚子蹊視線,待方定中行到眼前又是小一會兒,其時尚早,方定中并未穿戴盔甲,只著一身淺灰色麻布深衣,發髻一絲不茍束在頭頂,儀容端莊,完全不見一般武將的粗獷,端的一副儒雅模樣。
“方將軍客氣,是譚某來早了。”
“膠州一別至今已四月有余,太傅別來無恙。”
“勞將軍掛念,奚一切安好,只是今時不比往日,朝廷有朝廷的難處,將軍要的那二十萬餉銀戶部實在拿不出。”譚子蹊指了指身后,“便是這十萬兩也是皇上念膠州營長途剿匪作戰不易,私下從內庫撥的皇室私銀。”
方定中聞言一時感慨,朝著北面永寧的方向跪地哽咽,“國家多災之秋,湎江戰事拖延至今,徒惹皇上憂心,實乃本將之罪。”
譚子蹊扶起方定中,安慰道:“將軍忠心可鑒,此次未能一鼓作氣鎮壓叛軍,皇上便斷言其中必有為難之處,故派本官前來,一來押送朝廷撥付的十萬銀響,二來便是替天子視察湎江戰局,將軍若有難言之隱,請務必明言,本官自當如實向皇上奏明,以尋解決之法。”
方定中抹一把眼角濁淚,“皇上如此寬仁,本將愧疚之心愈甚,正如圣上所料,韓子胥叛軍之驍勇異乎尋常,膠州營苦戰至今雖戰果累累,仍無法將其徹底剿滅,如今湎江戰局膠著,實非一言兩語可道清,太傅遠來車馬勞頓,不如修整一日解解乏,今晚便讓本將略盡地主之誼,設宴為太傅接風洗塵。”
“將軍盛情,在下心領了,只是皇命在身安敢耽擱,修整就不必了,宴席也可免了,本官既為督軍,自當入鄉隨俗,與將士們同吃同住,還請將軍盡快通知營中諸將集合,共研戰局。”
“既如此,還請太傅先入營用早飯,待方某安排一番即派人來請。”
譚子蹊聞言也不再推辭,同方定中一道進了營地,假作樂施與鞠銘柘的兩人則跟了方定中隨行副將去,想是需要當面卸銀子入賬。
中軍帳的早膳與普通士兵并無不同,方定中陪著譚子蹊用了些,又著人將譚子蹊安送到早已備好的督軍帳中,一天下來,譚子蹊愣是再未見過這位方將軍人影,及至晚膳時分,才看到方定中提了兩壺酒前來。
“招待不周,今日突發緊急軍情,本將親去前線督查了,怠慢太傅,勿怪勿怪。”未及小兵將飯菜擺上,方定中一把揭開封泥,一氣灌下大半壺,“先干為敬,全當賠罪。”
譚子蹊一早知道方定中必不會老實交代湎江真實戰況,自然會找各種借口躲他,心里倒是不急,只輕哼一聲,臉上怒容半真半假,“將軍為平叛奔忙,本官怎敢置喙,何須將本官軟禁此處,譚某一介文臣,手無縛雞之力,將軍怕什么呢?”
方定中一臉震驚,“哪有此事?本將今早出營卻有交代一定保護太傅安全,定是下面的人誤解了本將的意思,冒犯了太傅,多有得罪。”說著又要灌酒告罪。
譚子蹊伸手按住壺口,“既是戰事緊張,將軍還是勿要多喝,若誤了事,朝廷怪罪下來,豈非本官之過。”又十分隨意地開口問道:“不知今日是何軍情,竟勞將軍親自奔忙一天?”
方定中眸光微閃,只打著哈哈道,“非是本將不愿告之,實在是這里面牽扯復雜,一句兩句說了只怕太傅不能理解。”
譚子蹊也淡然一笑,“一兩句說不清便四五句說,實在不行說一晚上也使得,要是一晚上也說不完,不妨隨本官到圣上面前繼續說。”
方定中聞言瞬間繃緊了面上松弛的皮肉,目中射出兩道精光,緊緊盯住譚子蹊,他本是想暫時軟禁譚子蹊,對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平叛之初他確實沒把韓子胥叛軍放在眼里,后來一步一步被叛軍引到湎江一帶,這才覺察到這伙賊人很是不簡單,然而為時已晚,他已然陷入進退兩難之境,進則掘地三尺也沒找到叛軍蹤跡,退則之前確實夸大了戰果無法和皇上交代,一旦被言官查到蛛絲馬跡自是難逃欺君大罪。
方定中刀斧一樣的目光在譚子蹊身上游移,聽這人言下之意,只怕已經查到了什么,而且對他這個前軍統帥并不認可,如此便不能不能按著預想的辦,他冷聲道:“方某向來敬佩太傅膽色,只是太傅需知將在外君令尚且不受,這過人的膽色只怕會為您惹下禍事。”
譚子蹊仍舊一派泰然自若的模樣,“本官只是想了解一下前線戰局,怎扯上膽色,將軍此言不嫌做賊心虛嗎?”
方定中當初在膠州就見識了譚子蹊口舌利劍,當下不欲再做無謂爭辯,站起身便要走,這檔口,只見一個小校著急忙慌掀簾進來,跑到方定中身邊就是一通耳語。
譚子蹊見狀淺笑一聲,悠悠然倒了一杯酒推到方定中面前,“不知將軍此時可有時間與本官聊聊軍情?”
方定中揮退左右,盯著眼前這文弱書生的男人,良久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隨即嘆一口氣,“此次平叛,本將絞盡腦汁三月未有寸進,太傅一夜之間就逼得叛軍繳械投降,方某平生也未真正服過誰,今甘拜下風,敗在此等人物手中,方某心服口服。”
譚子蹊也倒一杯酒飲下,“湎江戰事大勝,將軍所言敗之一字從何說起,此次平叛,將軍既為主帥自是頭功。”
方定中聽譚子蹊這般說,一直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下來,旋即面上不由升起疑云,聽譚子蹊話中意思,竟是要幫他遮掩作戰不力之過,還要將平亂大功送于他,是為何故?
譚子蹊臉上笑意愈深,“此番樂施與鞠銘柘二人雖有率軍相助之功,說到底不過授命于將軍,撿了現成的便宜罷了,何故自謙至此。”
此話一出方定中可算回過味來,這是要拿他作戰失利的把柄為要挾,逼他放棄對允、崤二州的掌控,畢竟能調得動州兵是一回事,真正要坐穩一州刺史卻非得他這個五州節度使點頭不可,只是事已至此,根本容不得他選擇,方定中只得順著這個臺階往下走:“太傅有所不知,統帥指揮作戰雖然重要,但若沒有前方將士誓死拼殺,安有如此大勝,本將自當上表圣上為樂、鞠二人請功。”
譚子蹊聞言不由贊嘆,“方將軍如此體恤,實乃三軍將士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