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命運的齒輪一旦轉動,所有的真相便如潮水般涌來,只是當一切迷障徹底破開之時,卻早已錯過了挽回的最佳時機。)
將軍府的血海深仇,我怎能忘卻?每至夜深人靜,只要我閉上眼睛,那滿地的鮮血、那些無辜慘死在刀下的亡魂,便如鬼魅般浮現,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這血海深仇,我絕不能忘。
我要報仇,我要讓丞相府身敗名裂,永無翻身之日,唯有如此,那些冤死的亡魂才能得以安息。
可每當面對阿綰,我卻怎么也下不了手,狠不下心。
“阿綰,阿綰,你告訴我,我到底應該怎么做?”無數個夜晚,我在痛苦中掙扎,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也問著早已陷入沉睡的她。
迷迷糊糊間,我仿佛感覺到有一雙手輕輕撫上我的臉頰,那雙手很溫柔,溫柔得如同春日里的微風,帶著絲絲暖意。
我在恍惚中緩緩醒來,怔怔地看著坐在床沿的表哥。
我張了張嘴,想要詢問,可內心卻充滿了害怕與驚惶,生怕一開口,就會打破這一刻看似安寧的假象,最終,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表哥看著欲言又止的我,微微搖了搖頭,雙手再次摸上我的臉,隨后又緩緩放開,神色變得淡漠,冷冷地說道:
“你不用再想著為你爹開脫了。丞相府的事,都是我做的,他們如今的下場,都是他們應得的。
如果連這一點點懲罰都承受不了,那他們也只有死路一條。”
“為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顫抖著聲音問道。
“為什么?我的好阿綰,你知道我是誰嗎?
二十年前,是誰充當了屠殺將軍府上上下下百多口人的劊子手?
就是你爹,蘇烈,那個蘇狗賊!枉我爹還曾與他稱兄道弟,他就是這樣對待我將軍府的!那時,他們有一絲活命的機會嗎?
沒有,就連尚在襁褓中的嬰兒,他都不曾放過。
這就是你爹,一個殺人狂魔,一個陷害將軍府的劊子手!
而我,到現在竟然還沒有立刻殺了他,我痛恨現在優柔寡斷的自己,我恨不得立刻將你爹千刀萬剮!
我居然還要屈辱地叫他岳父,他配嗎?
他根本不配!我永遠都不可能放過他,永遠不會!
所以,你也不用再為他求情了,是他欠我將軍府的,是你們丞相府欠我的。
我要折磨他一輩子,讓他也嘗嘗痛苦的滋味。”
我拼命地搖頭,淚水奪眶而出:“不,不,表哥,我爹爹他不是這種人,一定不是他做的,一定不是,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呵!相信你?相信你,將軍府的人就能回來嗎?那些死去的人就能活過來嗎?你拿什么讓我相信你?就憑咱們這短短十年的夫妻情分?你錯了,你還沒有重要到讓我放棄血海深仇。”
“不,表哥,雖然那時我還小,但將軍府的虞叔叔和我爹爹交情那么好,爹爹一定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一定不會的。表哥,你再仔細查一查,再去查一查吧,你信我,信我好不好?”我近乎哀求地看著他,希望他能聽進我的話。
“查?還用得著查嗎?當年我親眼所見,那血海深仇,我至死都不會忘記。”
“不,不可能,一定不是的,表哥你一定要查,不能讓真正的賊人逍遙法外。虞叔叔和我爹那么多年的交情,怎么可能說陷害就陷害,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誣陷。”
“誣陷?蘇綰,你現在說什么都沒用了。你們丞相府有膽子做,卻沒膽子承認嗎?還想把我當傻子?蘇綰,你還不夠格。
你以為我很喜歡你嗎?為了你就能不報血海深仇?
你沒那么重要,告訴你,我娶你就是為了利用你,利用你將整個丞相府連根拔起,徹底鏟除。
我要折磨你爹、你娘、你哥,還有你,丞相府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能逃脫。
等我玩夠了,才會給你一個痛快,而且我根本不需要孩子,尤其是你的孩子,你想都別想。
就算你懷了,我也會讓他流掉。
我不需要仇人為我生孩子,因為你不配,你根本不配!我做這一切,就是為了折磨你,先讓你死心塌地地愛上我,再利用你,將丞相府牢牢掌控在手中,讓它身敗名裂,然后把你的真心狠狠踩在腳下。
你不過是我曾經一顆有用的棋子,僅此而已。”
那一天,表哥說了很多很多傷人的話,每一個字都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地刺進我的心里。
表哥說完便轉身離開,只留下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獨自承受著這殘酷的真相。
如果表哥知道,我生命中的最后一絲希望,在他這番話后徹底斷絕,再也無法恢復,他還會如此殘忍地對我說出這些話嗎?
我陷入了無盡的痛苦與無助之中,仿佛置身于黑暗的深淵,什么都做不了。
從那之后,我說的話再也沒有人相信,也沒有人回應,我就像一個被世界遺忘的人。
我只能蜷縮在角落里,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了。
我有太多的話想對表哥說。
我想問他,我是不是曾經有過我們的孩子?
我想告訴他,我不愿意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只要他說不是,我就會毫無保留地相信他,相信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
我想說,表哥不會對我如此兇狠,也不會對我爹爹如此憎惡,因為那是我的爹爹啊。
我還想求他再好好查一查二十年前的事,告訴他眼見不一定為實,有時候眼睛也會欺騙人,讓他相信我,相信我爹爹的為人。
我不知道從那以后,表哥有沒有去查。
因為我已經好多天沒有見到他了,我問遍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卻沒有一個人愿意回答我。
(如果有人回答我,我是不是就能知道,表哥真的去查了,他還是我記憶中那個從未改變的表哥,那個獨一無二屬于我的表哥?我是不是就不會帶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
我想出去找表哥,可我被無情地困在了首輔府中。
我每天都想盡辦法鬧,想要引起別人的注意,想要見到表哥,可惜不是被敲暈,就是被迷藥迷暈,他們根本不給我任何機會。
我只是想見一見表哥,真的,只是想見他一面而已。
塞北的天氣那么冷,我好想問問,能不能送幾件厚衣裳給被困在那里的爹爹娘親。
案情一日沒有查清,就一日不能認定爹爹真的犯下了那不可饒恕的罪過。
我始終相信,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相信爹爹,也相信表哥,我固執地認為,表哥永遠不會真的忍心讓我失望。
這個新年,我過得糟糕透頂。
沒有表哥的陪伴,沒有爹爹娘親的關懷,沒有哥哥弟弟嫂子的歡聲笑語,也沒有侄兒侄女的可愛模樣。
偌大的首輔府中,仿佛只剩下我一個人,形單影只。
每一個夜晚,我都害怕得瑟瑟發抖,害怕閉上眼睛就會陷入那可怕的噩夢之中。
一開始,只是有一點害怕,可到了后來,我感覺周圍好靜,好靜,靜得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開始害怕接觸身邊的丫鬟婆子和大夫,在我眼里,他們都如同洪水猛獸一般可怕。
漸漸地,我感覺自己越來越虛弱,身體仿佛失去了意志,我逐漸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
我知道,我病了,生了一場可能永遠都醒不過來的大病。
我還想活下去啊,我還有那么多的心愿沒有完成,我還沒有見到表哥,沒有見到爹爹娘親哥哥們,我還沒有給表哥生一個孩子,我還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沒有做……
我深深地陷入了混沌之中,仿佛輕飄飄地游蕩在一片無垠的荒野,久久都醒不過來。
其實,陷入昏迷的我并不知道,那個曾經說愛我如命的表哥,真的徹徹底底地去徹查了二十年前的那樁血案,并且親自前往塞北。
塞北一行,來去數月。
首輔府中發生的事情,雖然已經派人去通知表哥,但也許是命運的捉弄,去報信的人與回府的表哥就這樣陰差陽錯地錯過了。
問清楚二十年前將軍府血案的來龍去脈后,虞夙又轉道去了江南,前往曾經虞老將軍的老部下家中,繼續尋求真相。這一來一回,又需要好幾個月的時間。
可誰也沒想到,這幾個月,竟是如此殘忍無情。它無情地帶走了那個滿心遺憾、渴望相見的我。
昏迷中,我躺了好久好久,眼淚不斷地從閉著的眼中流出,我知道,我等不了了,可我真的好想再見一面,就一面……
“表哥,阿綰好想你,阿綰真的好好想你。”這是我昏迷中,心底最深的呼喚。
靜元年一千五七八年九月九日,首輔府夫人蘇綰香消玉殞。
彼時,首輔大人并不在府中,管家無奈之下,只好做主,將全府上上下下掛滿白布,準備發喪,以免尸體腐爛,打算早日下葬。
也許在全府上下所有人的眼中,沒有一個人真正相信,首輔大人是愛著夫人的。因為大人臨走時,忘了交代,也因為所有人都覺得,夫人只是大人的一顆棋子,一顆隨時可以拋棄丟掉的棋子。
而知道首輔愛夫人如命的人,一個都不曾在府中。府中的人沒有一個知道,首輔大人的心,早已經為了蘇家阿綰沉淪。
這場喪事辦得極其簡單潦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的緣由。
大家都在私下議論,看來這首輔夫人一點都不受寵啊!
消除了嫌疑的曾經的丞相府大人一家,急急忙忙趕往京城。
進了城門之后,蘇烈和紀小小夫婦心里就一陣陣發慌,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將發生。
他們急忙叫大家都提高警惕,加快了行程。
一路上并沒有發生什么大事,直到馬車行到首輔府大門前,看著那滿眼的白綢,蘇烈一家子快步跑了進去。
看到大廳中那冰冷的牌位,和廳中的一副棺槨,蘇烈夫婦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幾歲,曾經在如履薄冰的日子里都不曾染白的發鬢,此刻已變得雪白。
他們步履艱難地走進棺槨,曾經從不曾為屈辱流過眼淚的他們,此刻淚水決堤。
他們那從不曾為流言蜚語而彎曲的腰和腿,此刻早已抱著棺槨,屈膝跪地,淚滿衣襟。
為何,總是要先讓白發人送黑發人?
“阿綰,阿綰,阿綰,爹爹和娘親來了,爹爹和娘親來了……”他們的呼喊,在空蕩蕩的大廳中回蕩,卻再也得不到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