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十七歲的少年,有著相似又不盡相似的故事。
懷遠的童年里是沒有父親的。
那些依稀還能記起的關于父親的記憶,停留在一個名叫?川的地方。
六歲那年的一天傍晚,已經一整天沒有看見父親的懷遠仰起頭問,“娘,爹去哪里了?”
采姨彎腰從鍋里盛出一碗摻著半碗菜葉的粥遞給他,“你爹呀,去了很遠的地方做生意。”
她溫柔地替兒子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發,“快吃飯吧。”
懷遠又問,“什么是做生意?”
她再答,“做生意就是賺錢,賺了錢我們就可以買好吃的。”
“哦,這樣啊。”
年幼的懷遠點了點頭,重新把頭埋進碗里扒飯。
--這樣回憶起來,突然覺得從前被自己定義為艱苦的日子,其實也沒有那么糟。
往更小的小時候去想才終于記起那時候的父親是什么樣。
高高的個子像一棵大樹,自己常常坐在他的肩頭玩耍,一頭又黑又硬的長發和他溫潤的臉有些不搭。每天早晨起來的時候拿著杯子漱口,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站在旁邊可以很清楚的看見他凸起的喉結,于是學著他的樣子喝一口水,仰起頭裝模做樣地鼓起腮幫子,結果卻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父親就大聲地笑起來,“傻兒子,不要什么都學。”
很多很多這樣的零星的片段,東拼西湊地在心里編織出父親的輪廓。
記不清楚具體時間的某一天,懷遠這樣跟我說。
在一個嘩啦啦下著雨的下午,家里面也沒有單獨的書房,就在吃飯的桌子上鋪了一張有些破損的宣紙,他在父親的教導下學著寫自己的名字。記不清是在幾歲,只知道那時候的他還很小。
寫完最后一個字的時候懷遠很高興,心里面覺得自己很厲害。于是舉著那三個字跑去跟父親邀功。
父親接過去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才滿意地點點頭說,“嗯,寫得不錯。”
說完又指著那個“溫”字皺了皺眉,“但是這個字還差得多。”
母親湊過來看了一眼,就開始數落,“死老頭,這還不算好?你兒子才第一次提筆,你別太過分!”
轉過頭又溫柔地用衣袖為兒子擦汗,“走,娘帶你去歇歇。”
剛抬起腳,就聽見父親無奈的一聲,“夫人,你這……”
頓了頓,那句“這不是胡鬧嗎”還是沒有說出口,只留下輕飄飄的一句,“唉。”
記憶里的父親就是這樣有時候很嚴肅,有時候又有點可愛的小老頭,說起來從前的自己還是有一點怕他的。
小時候聽多了說書先生的故事,總是很羨慕“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的快意江湖。
聽到妙處的時候,附近的小孩子都會聚到一起,在樹林里認真挑選一根細長的樹枝,假裝是拿著一柄鋒利的寶劍,對照著心里那些劍客的模樣哼哼哈哈地比劃著。
還為誰手里的樹枝最直最漂亮而吵過架。
懷遠五歲的時候迷上了玩彈弓,他曾經用彈弓打下來一只鳥,然后把附近的小孩都召集過來,準備效仿流浪的俠客,在野外生火烤著吃。
七八個小孩圍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討論著。
一個說,“這么大一只鳥,是麻雀嗎?”
另一個說,“不對,應該是老鷹,麻雀比我的手掌大不了多少。”
一個說,“我們又沒有火石,怎么生火?”
另一個說,“我可以去我家廚房偷出來。”
“那你快去呀。”
不知道是誰推了一把,一個名叫箏文的男孩從人群里出來,飛快地跑遠了。
眾人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他回來。
“大概是被他娘發現了吧。”每個人的心中都浮現出這樣的想法。
“沒用的東西!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年齡最大的劉勇站起來低聲咒罵了一句。
說完又對仍然圍成一圈蹲著的小孩一揮衣袖,“走,大哥帶你們去偷,一定馬到成功。”
話音剛落,頭頂就挨了一巴掌,一個憤怒的聲音在頭頂炸開,“你行啊,劉勇!還學會偷東西了!”
劉勇抬頭一看,手上還舉著鍋鏟的婦人正怒氣沖沖地瞪著自己,他立刻被嚇得話都說不利索,“娘,你……你怎么來啦?”
“你還好意思問?要不是箏文娘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這點花花腸子,一肚子壞水。”婦人又是一陣數落。
“我這叫行俠仗義,是俠客!”劉勇輕聲反駁了一句,立刻換來一句更加憤怒的反駁,“俠客?你這分明是土匪!走!跟我回家,少在這丟人現眼!”
劉勇被那婦人揪著耳朵走遠了。
風吹來他不斷哀嚎的聲音,“娘,我錯了……你輕點。”
剩下的小孩互相對視了一眼,都覺得那只手仿佛捏在自己的耳朵上似的,紛紛打了個寒戰,忐忑不安地回家了。
當懷遠踏進家門的時候,母親坐在凳子上安靜地繡著一只鞋面,父親背對著他在抽屜里翻找著什么。
一切和平時并沒有什么不同,可越是安靜就越是讓人忐忑。
懷遠站在門口呆看著,他想起自己腳上的鞋也是母親做的。猶豫了一會兒,說了一句,“娘,我回來了。”
屋里的兩個人同時看過來。
“回來啦,飯還沒好,先坐一下吧。”母親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繼續繡鞋面。
父親什么也沒說,就轉過頭去繼續翻找著。
“爹,你在找什么?”懷遠走到父親的身邊。
“找我放在抽屜里的錘子,搖椅壞了,得修修。”父親回答。
“哦,那個……那個樹林的事……”
“我知道啊。”父親頭也沒回,“找到了!”
“那你不說我嗎?”懷遠低下頭用兩根食指不斷繞著圈。
“有什么好說的。”父親拿著錘子走開了,院子里很快傳來敲打木頭的聲音。
其實在有記憶的所有時光里,父親從來沒有打罵過自己,可是在自己的意識里,卻總覺得父親應該是嚴肅的。
比如吃飯的時候不小心發出聲音,父親總會板著一張臉說,只有豬吃東西的時候才會吧唧嘴。
比如和鄰居家的小孩打架,明明是他先動的手,父親卻不分青紅皂白地就叫自己道歉。
比如出去玩,沒有在規定的時間回家,父親會在門口等著詢問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比如得到別人夸獎的時候,跑去父親那里炫耀,父親總是說,驕傲使人落后,你呀,太自滿了。
好像在父親的眼里,兒子總有千千萬萬個不是。
后來父親一個人背井離鄉去外地做生意,背著沉重得足以把脊背壓彎的行李,一步一步地走向另外一種未知的生活。他漸行漸遠的身影背后,是天色還沒亮透,微微閃著光的幾顆孤星。
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那一天的場景一定是這樣的。
后來的十年里,“父親”這兩個字就從懷遠的生活里消失了,只是偶爾能看見他寄過來的信。
信里面的內容已經記不清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習慣了沒有父親的日子。
聽不到他的說教,也聽不到他的笑聲。
直到十七歲那年,父親在信中說,自己用這些年攢的錢開了一家酒樓。
那一天,懷遠看見母親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間滑落。
那天之后,他們就離開?川來到了五柳城。
而那個高大且嚴肅的父親卻和記憶中不一樣了,他的臉上多了很多皺紋,身高只到自己的下巴,還戴著永遠堆滿笑容的面具。
懷遠站在紛飛的柳絮里,叫了一聲,“爹。”
卻突然覺得這兩個字變得好陌生。
像是在遙遠的,自己根本沒有印象的小時候,年輕的男人抱著還不到一歲的小孩。
男人溫柔地,緩慢地,與兒子對視著。
而那個年幼的孩子學著父親的語氣,第一次開口叫了一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