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一夜。
雨猶未停,眾人的心似也跟著沉到了谷底。
這一夜,注定難眠,誰又能安然入睡?
鋪子里。
少年就在睡,哪怕他是昏睡,亦或者裝睡。至少他是睡著的,發(fā)紅的眼眶帶著兩行未干的淚痕,應(yīng)該是傷心欲絕的淚痕,亦或是發(fā)冷發(fā)寒的雨痕。
少年就睡在一張木椅上,身上蓋著張薄毯,蜷縮著身子宛如受驚發(fā)慌的小獸。
屋檐下,雨線如流,嘩嘩飛瀉,怎么流都流不盡。
天色將明未明,欲暗未暗,像是在進(jìn)行著漫長的晝夜變化。
這時候,那彌天蓋地的雨簾里,忽然多出一道身影,大步狂奔如飛,好似足不沾地,雙臂一展猶如鶴翼,來的極快,如離弦之箭,投入屋內(nèi)。
這是一個滿頭發(fā)絲灰白參半的老人,留著山羊胡,穿著一件深藍(lán)色的袍子,手里還提著一個竹簍。
只是入了一趟雨里,梳好的頭發(fā)就似雜亂的水草,身上的袍子也被雨水涂染成了墨色,濕透了。
他渾身滴著水,一進(jìn)大堂,見到昏睡的燕孤鴻,當(dāng)下眉頭一皺,已意識到什么。
事實上屋內(nèi)不光有少年,還有五個鎮(zhèn)子里的人,他坐在一旁,像是入了定的僧人,又似是成了石塑,動也不動,他們只是在聽著風(fēng)吹草動。
雨急勢大,一夜的功夫,已經(jīng)把村子周圍的幾條河填滿了,大水決堤,洪流肆虐,逼出不少蛇蟲鼠蟻,只是但凡敢接近這個屋子,無不是被破空的氣勁釘死當(dāng)場。
“怎么了?”
老人問道。
他是鎮(zhèn)子里開藥鋪的老吳,老掌柜現(xiàn)在沒了往日里的和氣,渾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面色發(fā)白,活像一只水鬼。
這一晚上他可是跑了不少的路,幾乎有二十多里地,就為了追槐樹里的東西。
李秀才不咸不淡的道:“老太監(jiān)死了,中了蠱!”
他一共說了兩句話,說第一句時,吳掌柜臉色一白,說第二句時他臉色已是發(fā)青,等秀才說完,他是青白交替,連嘴都有些白了,更像鬼了。
“巫教?那他呢?”
吳掌柜嗓音像是被卡住了一個石頭,變得沙啞。
他指著昏睡的少年。
“只是昏過去了!”
陳老漢悶雷似的應(yīng)了句,學(xué)徒阿慶就立在他身畔。
“咯咯,追到了?”嬌笑響起,女子的聲音,那是翠蘭,她坐在另一張木椅上,望向吳掌柜腰間的竹簍。“倒是讓你得了點機(jī)緣!”
翠蘭一展腰肢,輕聲道:“可惜,那困龍樁如今被破,氣數(shù)反沖,還是好好想想怎么化解這份因果吧,只此一事,又得死不少人,京城里的那位,定然也不好交代!”
眾人聽完各自面沉如水。
“呵呵,還想要什么交代?說出來豈不笑掉大牙!”
又有人來。
門外一個濃眉虎目的麻衣大漢撐傘走了進(jìn)來,步伐沉穩(wěn),身形偉岸,瞧著是個莊稼漢,可這一舉一動卻自有一番不同尋常的威勢。
“他既然敢拘八百里的地氣滋養(yǎng)此木,以求困龍,便該想到會有此結(jié)果!如今因果反噬,天塌下來,自然有個高的頂著,慌什么!”
“何況,咱們這邊安居樂業(yè)的活著,另外那八百里這十五年來不是大水便是干旱,天災(zāi)地難層出不窮,八百里山河顆粒無收,饑荒流民,易子而食,莫非死的就不是人了?”
漢子坐了下來,嗓音鏗鏘有力,甚有份量,然后望了眼昏睡的燕孤鴻,道:“等吧,且看看這雨幾時停!”
便在這時。
少年醒了。
醒來的少年茫然四顧,掃視四周,見昏沉沉的屋內(nèi)數(shù)道目光投來,不知是驚還是恐,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
“我爺爺呢?”
李秀才冷冷道。
“死了!”
似是索性不裝了,眾人的神情沒了往日的模樣,陰晴各異。
“我不信,我要去找我爺爺!”
燕孤鴻掙扎著起身。
李秀才瞥了他一眼。
“好啊,不過你得等等,還得再過一段時間,到時候我們就送你去見他!”
少年的身子立時一寒。
眼角很快又流出了淚,沿著未干淚痕淌著。
因為老人死了。
那個照顧了他十五年,自懂事開始每個日日夜夜被他喚作“爺爺”的老人死了,而且,還是他親手殺的。這是他第一次殺人,殺的還是他曾幾何時以為的至親長輩,唯一依賴過的人。
可惜,人是假的,爺爺也是假的。
那他的淚,又是否是假的?
不重要了。
屋外綿密的雨幕似是一望無際,沒有盡頭,人生有沒有盡頭?
見少年哭的厲害。
所有人并沒開口的意思,有的冷視以對,有的冷笑,有的看了一眼便收了目光。
陸陸續(xù)續(xù)的,又有人趕了回來,有的人還染有血跡,各有變故,神情各異。
天色漸漸亮了,一夜無話。
大雨未停。
一夜之間,本是祥和靜謐的小鎮(zhèn),竟是被大水淹了一半,田地里更是汪洋一片,幾乎化作澤國。
從上空望下俯窺去,整個“古陽鎮(zhèn)”只似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島,與世隔絕。
見燕孤鴻哆嗦的厲害,陳老漢開口道:“去換身衣裳,免得染了病又是麻煩事!”
“秀才,你跟著他!”
裝了一輩子,到頭來,這些人像是連名字都沒了。
燕孤鴻抹著眼淚,走向后院,朝自個的臥房行去,在李秀才冷冷的注視下三兩下脫了個精光,換了身干凈的衣裳。
一回到前堂。
“我餓了!”
少年眼淚婆娑,語氣怯懦。
“阿慶,你回去做飯,完了送過來!”
眾人里,陳老漢語氣平常的吩咐著。
“我還想吃肉!”
李秀才眉峰一擰。
“你破事怎么這么多?”
少年一聽,又有哭的架勢。
“我不管,反正沒肉我就不吃飯,餓死我算了,爺爺也死了,我也不活了!”
“他媽的,還敢威脅老子!”
李秀才冷冷一笑,往日里他可是沒少受這小子的窩囊氣,再一念及,更覺氣極,作勢就要動手,可伸到一半,不知為何又停住了。
最后只能恨恨的冷哼一聲,右手攥的咯咯直響,又坐了回去。
眾人至此皆是無話,像是在警惕著什么,氣氛壓抑的喘不過氣來。
過了不到半個時辰,外面天色已徹底的亮了起來,雨勢似有幾分變小的趨勢。模樣稚嫩,身形魁梧的阿慶,提著兩個半人高的朱紅食盒,步伐矯健的走了進(jìn)來。
“吃飯吧!”
說著,只把里面飯菜擺放了出來。
有人昨夜奔波了一晚,氣虛力疲,早已腹中空空,當(dāng)下也不講究,端起飯碗便吃了起來。
然后,就倒下了。
就見但凡吃了飯菜的人,不到一時三刻,接二連三的軟倒在地。
“不好!”
燕孤鴻手中飯碗也是一摔,他趴在了地上,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艱難的伸出一只手,指著有些茫然的阿慶,嘶聲道:
“飯菜里——有毒!”
說完頭一歪又暈了過去。
一句話。
剩下的幾人無不騰然起身,然后,望向鐵匠鋪的師徒倆,眼神中滿是驚疑戒備,不光戒備著他們,有的人甚至連連暴退,退到了雨中。
瞬間劍拔弩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