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路兩旁的椰子樹并不高大,結果卻格外的繁實。
三木右手拍拍椰子樹干,然后使勁地擊出一掌來,像電視劇里練過氣功的人一樣。樹干紋絲未動。
“大叔,你不怕那些椰子‘嗖嗖嗖’地掉下來,‘咚咚咚’地砸在你頭上嗎?”
“其實我并沒有挨著樹干。”三木又比劃了一次。
“好壞啊!大叔。”
“大叔也比你大不了多少嘛。叫你什么呢?還是叫你‘小鈴子’吧。你的網名為什么叫‘小鈴子’呢?”
“因為我喜歡聽鈴鐺清脆的響聲。”
“你這不是還喜歡喝椰汁嘛,干脆叫你‘小椰子’吧。”
“去。都快退休的人了,沒一句誠實的話。”
“想想就好笑,‘小椰子’……我倒是真想現在就退休,想一想,還得再干將近二十年呢。人啊,真不容易啊……看看那位大姐。”
“還大姐大姐的,她可沒有你大啊。”
“是啊,房子可是個大問題。十多年前我也為房子發愁過。”
“我們那里的房價也漲的挺高的,因為那個房價,我就不喜歡我們那個城市了。我總覺得人的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
“沒辦法,誰讓你們的城市知名度高呢,旅游城市啊。其實無論住在哪里都是要經歷這個過程的。我挺能理解那位大姐,可僅僅是理解而已,畢竟事情發生在別人的身上。”
“不應該那么憂愁,我們不是來度假的嗎?逃避那些生活,不,讓那些生活滾蛋去吧!”
“我們都處于亞健康狀態。我們的精神生活出了問題,可具體問題在哪兒,對此一無所知,找不到原因,那就無法救治。我得了高血壓,這反而是一種征兆。”
“這么年輕,就有了高血壓。得注意身體啊。”
“嗯。大叔知道。”
“你這么好的心態,也能患上高血壓。”
“你快樂得像只百靈鳥,不也逃出來了。”
“人都有兩個面孔,我的內心誰又能知道?我的心……算了,不說這些了。走,吃海鮮去,說好了你要請我的。”
“好啊,能和美女一塊兒吃飯是我的榮幸。”
“大叔,你的嘴倒是挺甜的。”
“那你就叫我甜大叔。”
“還是叫你嗯嗯大叔,‘嗯嗯’更能代表你的本質。從效果上說,‘嗯嗯’不會讓人生氣,就這一點,別人很愿意和你在一起啊。”
“嗯嗯。”
“中午了,吃飯吧。”
“來到天海市一定得吃海鮮,否則你就白來了。三年前我吃過一次,生蠔真香啊!又鮮又一點兒腥味都沒有。”
他們來到一家像樣的飯店。一個三十出頭的女服務員問吃茶還是吃飯。
“吃飯。”三木說。
服務員把他們帶到一張胭脂色桌椅套的圓桌前,給了一包茶葉,然后把玻璃茶壺放在一個酒精燈上,點著了。
“不喝茶。”
“免費的。”那聲調的意思是“免費的誰不要,傻啊!”
玲子一句話都不說,光看著三木笑。
三木對這一切無動于衷,我行我素,外界的一切與他無關似的,也毫不介意被別人認為是鄉巴佬。三木拿起菜單,也不問詢玲子吃什么,直接點菜。
“來個生蠔。只有這一種做法嗎?”
“有生蠔韭菜湯。”
“好,來一個。”
鈴子抿嘴笑了,她也不點破。
“羊肉?這里的哪有我們家鄉的好。”三木自言自語道。
“我們這里的排骨不錯。”
“排骨?排骨也不行。”
“雞可以。”
“那好吧,來只白斬雞。再來一個素菜,這個。”
“可以了,吃不了的。”鈴子說。
“那好,再來兩份米粉。”
服務員走后,鈴子說,“你這個人很有意思啊;人家都是入鄉隨俗,什么都要問一問。”
“我是隨遇而安,但求問心無愧就好。”三木向前探下身子來,壓低聲音說:“再說了,這里沒人認識咱們,不用在乎別人的看法,這才像個度假嘛。”
“嗯嗯。”
不一會兒,生蠔韭菜湯上來了。
“來吃。好多生蠔啊……不好吃!我上回吃的,可是沒有一點腥味兒。”
“吃吧,這道菜可是大補啊。”鈴子終于憋不住了,撲哧一下笑了。
“哦,原來是這樣。不知道,誤打誤撞啊。”
“別描了,越描會越黑的。沒事,反正沒人認識你……”說到這里,鈴子的臉唰一下紅了,脖子根都紅了。她意識到在這里認識三木的人只有她自己。“米粉還不錯。”鈴子馬上轉移話題。
細細的米粉口感很好。
“太細了。”
“我們那里一般也不吃這么細的,不過味道還行。大叔點的菜就是好啊。”
“少拿大叔開涮了。抓緊吃,吃完趕緊走,丟人丟大了。”
……
“生蠔還有幾只,吃完嗎?”
“不吃,吃不下去了,腥味太重。”
“多可惜啊,浪費了。”
“就那樣吧。”
一出門,鈴子便哈哈大笑起來。
“好吧,沒吃好。這樣吧,咱們到這個超市買些水果吃。這里的水果很不錯啊。就拿香蕉來說吧,我們那里……”
“都是生的就摘下來……大叔,說過好多次了。”
“這是什么香蕉?芭蕉,芭蕉不是不能吃嗎?還有蛋蕉,嘗嘗,山竹、楊桃,這些在我們那里……”
“知道了,大叔。生的就摘下來運到你們那里。”鈴子并不是抱怨三木說話啰嗦或者是記性不好,她知道這是三木故意沒話找話,于是她也便帶著撒嬌似的打著啞迷。
他們之間微妙的感情也更進了一步。三木生活中的樣子才顯現出來了,這在以往網上的文字聊天中是見不到的。三木這種大大咧咧有些出丑的樣子,反而讓鈴子更覺得可愛。
“我們那里還行,畢竟離的不遠嘛。”
“所以你的皮膚好啊,說話的聲音也溫柔,大概是南方水土滋潤的緣故吧。”
“哎喲,大叔,你挺會夸人的。”
“我發現中國幅員遼闊,天南海北的人性格各不相同,但有一樣人人都愛聽。”
“什么?”
“拍馬屁啊。”
“去你的。”
“哈哈。咱們馬路邊上先吃兩個。”
“哎呀,回去再吃吧。”
“想吃不?”
“想吃。”
“想吃就吃嘛。這里的人都不認識咱們,不會有人說那個誰誰誰在大街上就吃水果。再說了,坐在這里的臺階上吃,吃完后果皮扔到那邊的垃圾桶里,又沒礙誰什么事情。在這一派南國風光的棕櫚樹下吃些新鮮水果也是很愜意的,說不定別人還羨慕咱們悠閑自在地吃東西呢,那些來往忙碌的人還以為咱們是本地人呢。”
“也是。”
“太過于在乎別人的看法,那卻是你本身的問題,那叫著相。其實來來往往這么多人,根本沒有人在意你在這犄角旮旯里吃東西。”
“是嗎?”
“你自己看吧。人們只關心自己的事情。”
“好像真是啊。著相是什么?”
“佛家講,不要執著……”
“我就喜歡聽你說話,歪道理還能講的一套一套的。你們文人啊,把什么都說的那么冠冕堂皇。”
“解釋一下啊,第一我不算文人;第二不是說的冠冕堂皇,而是從實際道理出發。”
“越描越黑,這似乎也算是著相吧。”
“哎喲,聰明,馬上就學會運用了。”
“這‘著相’和‘嗯嗯’一樣好用嘛。”
三木兩手合攏,用大拇指根部處的手掌使勁拘著山竹,把整個殼都壓壞了。
鈴子光在那里看著笑,看這個心里很成熟的人卻在一些小事上出丑,她心里高興極了。
三木用拇指扳著山竹的殼,一使勁,只下了小塊兒,再使勁兒把殼都掰碎了,嫩白的果肉也壓變形了。三木把比較好的那一半兒遞給鈴子。
“給你,女士優先。”
“算了吧,還是我自己來。”
鈴子拿起一個山竹,把上面的帽子小心地揪下去,露出一個凹坑來;然后再小心地均勻用力,那殼裂開一條縫來,把這條縫隙擴大;再用那纖纖的蔥白手指在凹坑處輕輕一掰,兩半便整整地分開了。潔白的果肉瓣子整齊地排列著。
“看,怎么樣?”鈴子伸長手臂遞過來。
三木要拿的時候,鈴子趕緊又收了回去,笑嘻嘻地說,“各吃各的,別著相啊。”
“不能亂用。在這兒吃感覺怎么樣?”
“有一種小時候媽媽不讓做的事,卻偷偷去做的竊喜。”
“這是變壞的開始啊。”
“真的?”
“自己不去分辨事情的好壞,一味地聽媽媽的話是不對的,一旦壓抑久了爆發出來,干的全是壞事兒。”
“哎呀,人家還小嘛,還沒有分辨力,大叔。”
“嗯嗯。”
“哈哈哈。大叔,楊桃怎么吃呢?沒有刀子啊;洗倒是可以洗的,那里有個水管。”
“不用擔心,我有辦法。”
鈴子去把幾個楊桃洗過,放在三木面前的白色食品袋里。
三木洗過手,拿起一個楊桃來,雙手捏住兩頭,使勁反方向扭動。楊桃從中間斷裂,參差不齊的。
“就這樣咬著吃。”
“太不雅觀了。”
“我們小時候到地里吃東西都是這樣的。什么西紅柿啦,青椒啦,使勁掰成兩半兒,嘎吱嘎吱地咬著吃。西紅柿沙沙的,不能用刀,一切就斷了植物內部的纖維,炒青椒的時候也得掰成片。地里的圓白菜,相中哪個,按住頭,向下向右一使勁,白菜把子便齊根斷了,拿到硬地上,頭朝下一摔,散裂開來,我們便揪著那些脆嫩的葉子嚼著吃。真開心啊!后來到了城市里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啦,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有吃相,話也不能說啦。”
“也是。我們小時候,一到下雨天就在大街上歡快地奔跑;現在的孩子下雨天連門都不敢出了。整天憋在屋子里寫呀,算呀的,要不就是練那些枯燥的音樂。小孩子真可憐啊!”
“所謂雅觀是給別人看的,生活難道是給別人看的嗎?逃到這里只是為了簡單,享受簡單的生活,丟棄那些繁文縟節吧。其實我完全可以到超市里去買把小刀,切了來吃;不知怎的,我打心底里有一種抵觸。”
“是啊,總是要看別人的臉色,總是想著別人會怎么說,太累了!可又有什么辦法呢?”鈴子黯然傷神。
兩人都默默無語,各自想著心事。
“咱們坐公共汽車去海鮮市場吧,”三木說,“到了一個城市里,你只有去坐最普通的交通工具才能更好地認識這個城市。”
“嗯,只管坐好了,不必再解釋。”鈴子已經對三木非常信任了,或者說“既來之,則安之”。
三木只記得海鮮市場,至于叫什么具體的名字,從哪站下車都忘記了。
公共汽車站牌處一位婦女帶著兩個小孩,男孩看樣子有十一二歲了,妹妹有七八歲,都背著書包。媽媽一個勁兒地和小女孩說著學習。小女孩卻愛聽不聽。倒是老大一邊看著別處,一邊聽媽媽講話,反而受益匪淺。
三木憑著印象坐上了二路汽車。母親和子女們也一并上了二路車,看到三木還在看汽車上的站牌指示,那女人便主動問三木他們要到哪里去。
邊上的一個老婦人告訴三木問一下公交車司機。
三木明白老婦人的意思,公交車司機告訴的才準確呢,他對老婦人表示了感謝。不過三木還是信任那位母親。
當那位母親知道三木要去海鮮市場的時候,告訴他跟著她們就可以了,她們也在那站下車。
“好的,那謝謝您了。”三木表示感謝后,正好坐到了小女孩的旁邊。
“你幾年級了?”
“二年級。”
“哦,個子很高啊,看起來像四年級的樣子。”
這個夸贊好像有點兒過譽,讓車里人覺得感謝也不能這樣啊。其實三木想到了他的女兒,每當三木看到年紀相仿的小女孩就有親切之感。只是三木的女兒個頭有點矮,因為女兒總不好好吃飯。三木把這原因歸結為母親的溺愛,把她慣壞了,小的時候總是追著喂飯造成的結果。為此三木夫妻沒少爭吵,可最終的結果仍然是母親占了上風。
“她本來就瘦,你還不讓她好好吃飯,把孩子餓壞呀!”
“人難道連吃的能力都退化了嗎?”三木氣急敗壞地說,可三木卻講不出來這個道理,也許他認為這是公理,人人知道,無須證明。
鈴子坐在那里一語不發,她對這一切看在眼里,覺得很有意思。有意思的三木。
他們一塊下車后,那位母親再三提醒他們前面十字路口左拐,才道了別。
“人緣兒不賴嘛。”
“與人相處就是這樣,真誠一點。”
“我不真誠嗎?是說我嗎?”玲子故意逗三木。
“美女例外,真誠容易受到傷害。美女一定要裝成一副冷冰冰的樣子,讓人敬而遠之;否則會有很多男人故意套近乎,甚至有些不良男士對你動機不純啊。不要無謂地裝善良。”
“動機不純?比如說你。”
“嗯嗯。”
“現在我更發現‘嗯嗯’二字魅力無窮,凡是不好回答的只要一說‘嗯嗯’,便迎刃而解了。”
“可是在工作中會吃虧的,找你的都是讓你干活的,回答‘嗯嗯’,便認定是答應了,意味著你好說話。接下來便是要在休息時間免費干活了,而且大多數的活兒還是毫無意義的。”
“深有同感。”
“我這個人又認真,一干就到了深夜。”
“不說這些了。先開開心心地玩幾天吧。”
“哇,好大的腥味兒啊……看,大螃蟹……哇,好大的龍蝦!”鈴子用手捏著龍蝦的觸角。
“小心點兒,小心它的鉗子夾你。”
“真大。”
“看,上面的更大。”
“好大的帝王蟹。”
“嚇人,像只大蜘蛛。”
“老板,這是什么蝦?”三木指著水箱里長約十幾厘米的一種透明的蝦問。
“青蝦。”
恰好有一只蝦使勁蹦出來了,三木想要把它捏起來放回去,青蝦撲楞撲楞蹦的厲害,只好作罷。
市場上一個老婦人的挑子里放著一條石斑魚,后面的有一小堆蝦。她問三木是否要石斑魚。
“多少錢啊?”
“八十元,二斤多啊。”
“七十,賣不賣?”
老婦人瞟了他一眼,大約是覺得八十已經很便宜了,再沒有這價了,如果不是傍晚了,這個價她是絕對不賣的。
三木招人白眼自然是不買了。
老婦人轉了一圈。眼看天黑了,再賣不出去,就要擔回家里了。怎么辦呢?于是她跟在三木的身后。
“七十五元。”
三木擺擺手。
“七十就七十。”
山木仍然擺擺手。“做生意哪有這樣的,和氣生財嘛,不好好說話,誰會買你的啊。”三木心想。
鈴子看到老婦人也很可憐,本想要買,看看三木的態度,想想和三木這種特殊微妙的關系,也不便再說什么了。
他們買了一些海鮮,走出了市場。
“老婦人也夠可憐的。”鈴子說。
“要不,我再回去買下來。”
“算了吧,已經說不買了,不買就不買啦。”
“其實老婦人也不容易。我怎么就因為這十元錢,想不開呢,八十元也不貴啊,我回去八十元買下來。”
鈴子拉住了三木的手,“不要去嘛,現在去多不好啊。”
“哦……”
女人溫柔貼心的話語霎那間擊中了三木心底里最柔軟的部分。他不假思索地就答應了。
有人在飯店門口招攬生意,說他們飯店代加工海鮮,價格不貴,廚師手藝又好。
這是一家裝修簡單的大排檔飯店,能同時容納十幾桌客人就餐。已有七八桌人吃著海鮮,高談闊論,看來生意不錯。
三木算過了帳。
“買一只鮑魚也就幾塊錢,在這里做一下就要花去將近一半的價錢,但愿廚藝高超。我原以為這里的人做的海鮮都很美味,可中午那頓飯后,我覺得凡事不可一概而論,總得分個等級才行。生蠔韭菜湯,永遠的記憶啊。”
鈴子笑了笑,笑容中又含著一絲的不安。
“喝些酒吧。不過這里沒有紅酒,喝些啤酒吧。”
“吃海鮮,喝啤酒容易引起痛風的。”
“偶爾一回沒事的。”
“嗯嗯。”
“嗯,這個蛤蜊好鮮啊。”
“沒有一點兒腥氣,也沒有沙子。好吃!”
鈴子端坐著矜持優雅地吃過兩個后,便大快朵頤,再不管什么坐相吃相了。
一會兒桌上海鮮羅列,右手處皮殼堆積。女服務員不得不拿個不銹鋼盆子來收去。
“做的真好吃啊,就一個字兒,鮮!”
“鮑魚也好,這個蒜蓉鮑魚很地道,比我在大飯店里吃的還要好吃啊;那些都是依賴調料做出來的。”鈴子說。
“關鍵是那食材不夠新鮮。”
“哎呀,螃蟹肉也是滿殼的,這個應該是肉多的。當時人家問買肉多的還是黃多的,聽得我莫名其妙。現在想來應該各樣都買些才好。”鈴子撅了撅唇線分明的小嘴嬌媚地一笑。
“我真后悔沒把那條石斑魚買了。”
“別后悔啦,已經這么多了,咱們也吃不了。”
“吃不了可以打包啊。”
“打包的就不好吃了。你怎么不吃?”
“我在吃。再說比起一樣來,這些海鮮也算不得什么。”
“什么東西?”
“秀色可餐。”
“討厭!”鈴子的臉頰緋紅了。
“我在想人家的海鮮做得真好,一點兒腥氣都沒有,怎么做的?”
“首先是海鮮本身新鮮,然后是廚師手法高明,把腥氣給去掉了,至于如何去掉的,那就不知道了,也許有秘方呢。真香啊!恨不得要這樣了。”鈴子做了一個吮手指頭的動作。
“哎喲,美女可不能這樣啊。”
“我們美女也是人啊,也有自然隨意一點的權利啊。”
“不行,美女要有氣質,做作一點才好嘛。”
“喂,你這是夸人還是損人啊。”
“當然是夸人啦。待會兒去海邊可好?”
“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