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教授推開實驗室門時,月光正漫過窗臺上瘋長的綠蘿。葉片在冷光里顯出異樣的銀紋,像誰用極細的鋼筆在葉脈間寫滿了求救信號。他反手鎖上門,打開臺燈,徑直走到堆滿筆記的辦公桌,在冷光下攤開兩大本筆記本,前后反復翻閱著,時不時的看著白板上的公式,拿著手中的演算紙不停的做著筆記,時而停下思考,時而奮筆疾書。嘴里念叨著“到底是那里出現了問題?”
翻開筆記的最左邊那本黑皮筆記已經卷邊,記錄著他獨自穿越的歲月。那時他像個困在琥珀里的飛蟲,每一次踏入平行時空,都只能眼睜睜看著故事嚴絲合縫地重演。銀杏葉落下的弧度,疏月鼻尖濺上的陶泥斑點,撞翻了角落陶藝攤的青釉杯,瓷片飛濺的剎那,都與他記憶倉庫里封存的畫面毫厘不差。“小心呀”都帶著疏月特有的文藝腔調,一遍一遍的重復上演著。他像被無形的提線操縱著,在那條名為“過去”的單行道上,一遍遍撞碎同一只青釉杯,聽著同一句帶著笑意的嗔怪。孤獨是冰冷的刻刀,把他所有的掙扎都削成徒勞,最痛心的是站在故事的開頭,無力的走向必死的BE終點,身心劇痛的感受著疏月帶著病痛卻堅強而又微笑的離開自己。
人們說當一件事無數的經歷,即便很痛苦,經歷多了就會變得麻木不仁,隨后就會習以為常,無知無覺。可是這樣話,可能并不適用于孫教授,每一次的經歷都是從美好走向無力而后不甘的接受命運的洗禮,每一次的輪回都像在心上深深的挖了一口子,痛得無法呼吸。如果非要說無數次的經歷有什么些許的變化,那大概就是,后來的心口無法愈合結痂,流出的穴也無法凝固,蔓延到全身變得潮濕粘膩,就像類風濕一樣,每每想到疏月就隱隱的痛。
看似是一本帶著天文公式的筆記本,留下密密麻麻、毫無生氣的重復坐標,可每一次的標注繪制都是思念的筆記。
看著放在桌上的陶杯,偏振鏡能讀的盲文天文公式,看一次他心痛一次。因為那是他無法兌現的諾言,每一次他都已工作忙,忙完這一次,我們一起再做一個新的“量子糾纏對杯”。那是疏月的設想,希望兩人一起做一個愛情杯成為他們的愛情圖騰。陶瓷杯內,當杯盛滿熱水,杯底的琺瑯星圖便立刻浮現出心型方程函數,X軸Y軸要變得異常美麗,同頻共振的糾纏,動人心魄。孫教授覺得疏月文藝浪漫,以后有的是時間完成這樣一個華而不實的杯子,可是最后的最后終是沒有完成。
孫教授終是抑制自己顫抖的手打開了第二本淡黃筆記本,記錄了驚喜的轉折。
孫教授突兀地闖入了1998年秋日的金色陽光里,看到疏月系在陶杯上的藍絲帶時,他有些激動了,因為畫面不一樣了。疏月看他的眼神不再是熟悉的溫柔或嗔怪,而是面對陌生闖入者的驚惶與戒備,她甚至舉起了手邊的長頸陶瓶,像舉著一件自衛的武器。孫教授沒有失望反而帶著欣喜。孫教授開始時并不確信自己的猜想是否有效,直到知道震寧將星空燈給了周沫,而且周沫真的進入了平行空間,證實了孫教授的猜想,第二個介質的進入再次改變了時空頻率,周沫就像是一把鑰匙一樣,在冰冷的重復故事規律里撬開了一道縫隙,給平行空間的畫布上燙出微小的褶皺,就像蝴蝶效應一般,“一只南美洲的蝴蝶扇動翅膀,結果可能引發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周沫的介入,故事有了轉機。
之后的穿越,孫教授站在1998年秋陽里,像一棵誤植季節的樹。身旁是抱著新采陶土、發梢沾著泥點、眼底跳動著星火的林疏月——二十歲的林疏月。而他,鬢角染霜,眼角刻著現實世界二十多年風霜磨礪出的細紋,穿著漿洗得有些發硬的灰襯衫,站在一群青蔥躍動的大學生中,格格不入得如同博物館里掉出來的舊照片。“哎,大叔,讓讓!”一個抱著籃球的男生擦著他肩膀跑過,帶起的風卷落幾片金黃的銀杏葉,打著旋兒落在他肩頭。他不再是那個莽撞青澀、會一頭撞翻杯子的天文系才子孫慕辰。他是孫教授,一個在現實世界失去摯愛多年,在平行時空里笨拙地尋找著舊夢的中年人。
疏月正低頭專注地拉坯。濕潤的陶泥在她靈巧的指尖下旋轉、塑形,漸漸有了杯子的雛形。陽光穿過交疊的銀杏葉,在她白皙的脖頸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孫教授屏住呼吸,貪婪地看著這鮮活的一幕,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動,每一次收縮都帶著遲暮的鈍痛。他多想走過去,像從前那樣,自然地接過她手里的陶泥,或者只是笑著問她一句:“這次又想燒星空嗎?”
可他不能。他只是一個突兀闖入的“大叔”。他甚至不敢靠得太近,只能隔著幾步的距離,假裝對旁邊攤位上的舊書感興趣,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牢牢系在那個低頭忙碌的身影上。
“大叔,你看了好久了,要買哪一本?”書攤的小姑娘看著孫教授詢問道。孫教授忙說,“不用了。”隨后就起步匆匆離開,只是可以聽到身后,書攤小姑娘對著疏月抱怨到“……那個大叔好奇怪,來了好多次了,站那兒半天了,也不買東西……”每一個字都像細小的針,扎在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他不再是她的慕辰,不是她可以隨意調侃、可以分享星空秘密的愛人。他可能只是她眼中一個舉止怪異、令人有些不安的陌生中年男子。這巨大的身份落差,比任何時空跳躍帶來的眩暈感都更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