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城外罕見的熱鬧。
便是當初姜家老太爺百歲壽辰擺臺唱了三本大戲,都比不得此時半成。
連長街上小商小販都放下生意,走出城門瞧熱鬧。
錢蟲坐回抬椅上,斜靠著椅背,扶著額頭,搓揉著太陽穴。
看似慵懶,眉頭卻是緊皺,盯著遠處漸漸走來的人影,心底已泛起丈高駭浪。
待的柳石庭他們走近,瘦猴探頭看去,臉色驀的一變。
道路盡頭的身影竟然不是蟲爺拜把子的大哥,而是幾個毛頭小子。
最大的估計也不過十五六歲,小的竟然還騎在狗身上。
他轉過身看向錢蟲,一路驚慌小跑過去。
“蟲....”
錢蟲擺了擺手。
“去瞧瞧。”
瘦猴連忙挺了挺胸膛,一轉身,氣勢陡變,徑直朝著柳石庭走去。
“站住,你們這些小娃娃是哪兒來的?”
瘦猴聲音高了幾分,只是一邊說,一邊不停地回過頭瞧著錢蟲的神情。
柳石庭瞟了一眼遠處,正欲開口,卻見師炎像個二世祖一般,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
“喂,你這瘦不拉幾的家伙,攔住我們想要干嘛?告訴你,我們可是一等宗門邪劍宗的弟子,識相的快讓開。”
瘦猴見柳石庭舉止不凡,還以為是哪戶人家的少爺,聽得師炎自報家門,不禁噗嗤一笑。
他翻著白眼走上前去,伸出手就在師炎頭上敲了個爆栗。
“臭小子,還一等宗門是吧?邪劍宗是吧?你猴爺客氣幾句,你還要上天不成。”
瘦猴說一句敲一下,咚咚幾聲,敲得師炎齜牙咧嘴,蹲坐在地,捂著腦袋鬼哭狼嚎。
見到師炎一張嘴巴還不歇停,喘口氣的功夫,已是掘到瘦猴爺爺輩的墳頭了。
瘦猴氣得又輕輕踢了他兩腳。
“你個小畜生,別罵了,老子問你幾句話,答得好老子就滾進城,答不好就滾回去。”
師炎從地上抓起一把土,朝著瘦猴揚去。
“不說,打死都不說,你問什么我都不說。”
柳石庭望著撒潑耍賴的師炎,神情復雜。
這家伙為達目的,倒是能屈能伸。
瘦猴氣急而笑,指了指圍在錢蟲身旁舔著臉獻媚的家伙。
“小畜生你嘴硬是吧?瞧著沒有,也是你猴爺心腸好,不愿意欺負人,你們要是落在那幫殺才手里,怕是骨灰都聚不全呢。”
這話一說,不止是是瘸子,連鼻涕泡都身子一軟,要不是姜寇扶著,恐怕早就成一灘爛泥了。
師炎望了望黑壓壓的人群,見他們一個個摩肩擦掌,心里好生鄙視了一番,不過臉上神情卻緩和了許多。
見這一番恐嚇起了作用,瘦猴嘿嘿一笑。
果然還是嫩苗子啊,沒見過世面,只要口氣稍大一些,便被他們當做狂風驟雨了。
“那你先問,不過我可告訴你,要想探知我邪劍宗的秘密,便是打死我都不會說的。”
瘦猴一樂,啪地一巴掌甩在師炎腦門上。
“嘿嘿,你個小畜生,邪劍宗那破落地兒,你就是想跟我說道說道,也得看猴爺我樂不樂意聽。”
瘦猴朝著遠處僅露出半個身子的炎廬山咂了咂嘴,粗魯地盤著師炎的腦袋瓜子。
“臭小子,你瞧瞧那炎廬山,那還算是個宗門該有的樣子么?也得虧青云城的宗門都坐落在青云城南諸山之上,你們看不到那些門派的恢弘,不然的話,恐怕你們早就另投名師了。”
瘦猴想起那一次跟著蟲爺拜山門,往日盛景歷歷在目,如今想來,仍舊唏噓不已。
都說一輩子平平淡淡才是真,那是沒見過山上仙人的瀟灑姿態。
若有本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動輒可定人生死,誰愿意俯身為奴,只求半世清閑。
見師炎滿臉不信,瘦猴也不以為意。
他曾聽錢掌柜說過,夏蟲不可語冰,有些人一輩子都沒見過的事,無論你怎么說,他也不會信,倒不如隨他去。
“好了,閑話少說,臭小子,邪劍宗在北城外西北方位,你們幾個怎么是從東北方位過來的?”
師炎一愣,臉色霎時漲的通紅,支支吾吾了半天后,梗著脖子硬聲說道:
“怎么?小爺我腳力好,多走幾步路,活得更長壽。”
瘦猴嘿嘿一笑,看著樣子應該是鮮有出宗門,一不留神走錯了路。
雖說城門高聳,但山路錯綜復雜。
別說是這些不常出門的宗門弟子,便是入行有些年月的采藥人都時常犯迷糊。
明明想下山,卻偏偏又進了另一座山。
不過時間緊迫,他也沒去駁師炎的話,又連忙繼續問道:
“那你們多走了幾步路?有沒有見到一群穿著白衣的人,為首的眼角有一道刀疤,就跟抬椅上的那位爺差不多。”
師炎偏過身子,望了錢蟲一眼,腦袋不自覺輕輕搖了搖。
不過當他站直身子,卻是眼神輕蔑地對著瘦猴說道:
“小爺當然見過,你要是愿意讓小爺揍回來,小爺就告訴你他在哪兒。”
話音剛落,啪的一聲,腦袋上又挨了一記巴掌。
“小兔崽子,我都瞧見你搖頭了,想騙老子,你還嫩了點。”
說罷,瘦猴得意地笑了笑,弓著身子,朝著抬椅上正沉思的那人走了過去。
“蟲爺,都打聽清楚了,他們是邪劍宗的弟子,想去青云城轉轉,估計是出門太早,天色昏暗以致走錯了路,他們幾個也沒見過顧前輩。”
錢蟲點了點頭,手一招,身后一人遞過來一盞清茶,茶葉浮沉,熱氣騰騰,沖泡不過數息之前。
他輕輕嘬飲一口,吹著茶盞沿上的茶葉,心里頭細細掂量。
若是邪劍宗弟子的話,應該只是路過,畢竟邪劍宗的實力擺在那兒。
連一個三等宗門都比不上,白白占了個一等宗門的名額罷了。
只是不知道大哥遇到了什么事,明明當初說最遲便是今日返城,如今卻杳無音信。
他抬頭望著遠處山巒,心底漸漸浮起一絲不安。
“好了,讓他們滾吧。”
見到錢蟲發話,瘦猴應了一聲,走到師炎身前,擺了擺手。
“滾吧滾吧,別在這兒礙事了。”
說罷,他踮起腳又朝著遠處望了望,只不過除了茂密山林或是重墨一般的山影,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見。
見無人阻攔,師炎悄悄對著柳石庭咧嘴一笑,率先朝著城門走去。
眾人跟在其后,亦步亦趨。
一行人算是松了口氣,尤其是柳石庭和師炎。
如今邪劍宗處暗涌之下,能少一分麻煩便是天大的福分。
吳遲坐在厚顏背上,小腳亂甩,四處張望著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咿咿呀呀地跟著樂聲瞎叫嚷著。
在邪劍宗日日與山林為伴,見慣了山雀野雉,聽慣了山風呼嘯,如今難得一見這般熱鬧的場面,自是興奮異常。
“厚顏哥哥,快看快看,那個人手里的竹子能叫...”
“那邊,還有那邊,那個葫蘆也能叫...”
眾人見到這么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看起來不過半歲,卻是說話利落,不免嘖嘖稱奇。
也不知道邪劍宗使了什么招兒,竟然收了個這般聰穎的娃兒。
只要這小娃娃勤于修煉的話,幾十年后,說不定邪劍宗還真能挽回一絲顏面。
錢蟲坐在抬椅上,心里頭總覺得憋著一團氣,他不住挪騰著身子,焦躁不安。
日頭已高懸頭頂,但萬獸山脈依舊沒有半點動靜。
他抹了一把汗,本想著喝口茶潤潤喉,端起茶盞又放了下來,“啪”地一聲,他將手中茶杯猛地往地上一砸。
“瘦猴過來,你帶上幾個人沿東北方位,進萬獸山脈瞧瞧,記住,見著我大哥在獵妖,任何人不得去打擾他,若誰惹得他獵妖失手了,我扒了誰的皮。”
瘦猴聽得吩咐,心里一陣哆嗦。
他不過一介凡夫俗子,入萬獸山脈就是找死。
不過此時蟲爺正在發怒,這個時候拒絕,怕是比入萬獸山脈還要死的快一些。
咬了咬牙,連忙應承下來。
“前段時間發生了獸潮,聽說外緣那些妖獸死的七七八八了,小心一些,應該無性命之憂,權當賭一把了。”
瘦猴打定主意,喚過身旁一人,叫他快些進城備些干糧,以便隨時入山。
隨后又點兵點將叫了幾個人名,俱是和他一樣在千丹堂做護院的人,平日里都在錢蟲手下討口飯吃。
瘦猴干得熱火朝天,想著能在主子面前好好表現一番。
不過這時候,錢蟲的臉色卻是越來越差。
他歪著腦袋,直勾勾地盯著邪劍宗那群小子遠去的背影。
一雙手緊緊抓住抬椅扶手,手背青筋暴起,指尖已有些烏青。
就在剛才他摔杯發怒時,瘸子聽得聲響,嚇得放聲一叫。
這一叫不打緊,卻讓他嘴里的金絲銅錢滑落出來。
圍著看熱鬧的大多都沒放在心上,只是也有幾個眼尖的見到銅錢。
錢蟲恰好是其中之一。
那枚銅錢輕輕落在泥土之上,日光之下,晃得他眼睛生疼。
他錢蟲雖說潑皮無賴了半輩子,但當年一朝乘風起,也想好好活出個模樣。
故而在青云城的這些年,但凡遇到身家顯赫或是身手不凡的人,他都一擲千金,以錢財籠絡。
若是極其對他胃口,便以情義相交,結為兄弟。
不過這么些年來,讓他甘心想要結拜的,也就顧霧一人。
為此,他特意找青云城北活計出得最好的劉鐵匠鑄了兩枚金絲銅錢。
他與顧霧一人一枚。
想到這兒,他悄悄將手伸進腰間錦袋中。
一枚銅錢,觸手生寒。
“邪劍宗....”
他緩緩閉上眼,心里暗暗念叨了幾遍。
如今看來,顧霧大哥應該已經遭遇不測了。
城門附近,聽得瘸子大叫,師炎回過頭一看,只見地上赫然躺著一枚金絲銅錢。
他連忙抬頭朝錢蟲看去,只見他緊閉雙眼,似乎在想什么事,又見他身旁的仆從一個個都盯著遠處山巒,方才松了一口氣。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