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禮物的時候,岑今沒什么心情,她什么都不缺,禮物也沒什么新意。直到她拆到令既堯的,那是一幅畫。畫面上是一對跳芭蕾的母女,戳中她心。岑今回想起來,那時自己四歲多,是為數不多俞秋妍疼愛她的時刻。
這畫面是帶著她拍過的一組公益宣傳片,那些海報掛在很多公交車站,還在電視臺播放過。也是冬天,難得在她跟著孟蘭上舞蹈課的中途,俞秋妍打開了舞蹈教室的門,然后穿過小朋友們,來到她面前,優雅地蹲下為她穿上襖子,牽著手走出教室,在車上她吃到一小杯巧克力慕斯,俞秋妍時不時側過來和自己溫柔說話,過程鮮活,好似昨日。畫還在手里,岑今深深凝視,不知山中歲月已過千年的悲涼之感。
令既堯的有心,只因為小時候一家三口去游樂園的路上,車停在紅綠燈前,而他的小手不安分地擦著起了白霧的車窗,待他擦出一個小天地時,從車窗看出去的公交車站里正好貼著這對起舞的母女。像是精靈的女童,那是他的傾心時刻。稍微大了一點,他才知道那個起舞的女人是家喻戶曉的俞秋妍。上初中的某天,當他看到岑今的第一面,就打心底確定,當年海報里站在俞秋妍旁邊的正是她的親生女兒。如今,他用畫的方式告訴岑今他的心事,沒想到歪打正著岑今的脆弱敏感,她心酥軟了一片,毋庸置疑這是今年收到最棒的禮物。
生日后不久學校動員開展環保節,學生會組織了一場廢物利用環保秀,他們利用游泳池,在水面固定浮橋當做走秀T臺。
冷月青去找五班同學玩,五班教室后面空地上擺放著報紙做的蓮蓬裙,拎著果汁的冷月青正巧被旁邊還未來得及做的易拉罐絆倒,果汁飛出大半灑在裙子上,白歌和同學從正門進來,一幫人看了立刻指責冷月青,冷月青急了,兩方爭執不下。
“白歌,那可是你做的。不能這么算了!”有同學還在忿忿不平。
“我都道歉了,還想怎么樣?”冷月青也不甘示弱。
這時不明所以的岑今到后門來找冷月青,她在外面:“月青,走了!”
白歌適時攔住了為她出頭的同學,“算了。”
這一句算了在好事的同學心里就演變成了:岑今教唆冷月青破壞白歌的作品,心機果然深沉。
岑今沒辦法參加在游泳池上的走秀。活動結束后,學生會工作人員在做后續撤離工作。班長連恒也在游泳池旁整理東西,人手不夠,岑今正好在等卸別針裙的冷月青,她被連恒招呼過去幫忙。
岑今幫他卷橫幅,慢慢退著退著就到了泳池邊。有人在池邊撤離浮橋,不知道什么時候白歌站到了她身后。那位拉浮繩的同學因為慣性開始搖晃,白歌去扶她,剛好岑今聽到背后有聲響,轉過去也想要拉那位同學的時候,白歌一個側肘,旁人看起來就像是岑今故意把白歌和那人一齊推下泳池,關鍵是入水前白歌還叫了一聲姐姐。
現場一片慌亂,岑今愣愣地站在泳池旁。冷霜白一個箭步俯沖撲入水中,還有會游泳的男生也下去把人拽起來。
這下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貼組瞬間刷爆:皇太女推小白鴿入水,實慘。又被人添油加醋說起上次破壞白歌作品的事情,一時間群情激憤。
上了岸的冷霜白扶著嬌羞落魄的白歌,路過岑今的時候,看了一眼欲言又止。他知道她會游泳的,但不知道后來游泳池成了她的噩夢。
所有人繼續撤離工作,拿眼打量岑今,她還站在原地,低頭看著池水不動。沒來看秀的令既堯從外面逆行而來,這么轟動的一件事,想不知道都難。他在看臺上掃視,就看到泳池邊的蠟像一尊。
岑今在水里的倒影中看到了令既堯,她抬起頭來,“我沒有。”我沒有推她,水底有惡魔,就算我該是個魔女,要刻薄狠毒,也不會讓別人遭受這份痛苦。
“我知道你沒有。”因為你害怕水底,所以更不會讓別人受苦。
岑今繃緊咬肌,閉眼把濕潤的眼底憋回去。有個人做你的后盾,真好。
好像岑今就該是個惡美人,每個人不再提及她之前揪出變態的英雄行跡,又回到了打擊白歌的惡毒姐姐身份上,似乎這樣才能匹配上“有錢作孽仗勢欺人”的標簽。
白歌這個好算盤打到點子上,博人同情以至于冷霜白似乎帶著岑今的那份歉疚,非常照顧她。本來支持白歌和冷霜白的同學更是大力鼓吹:岑今這是受到冷霜白的冷暴力了。還有人添油加醋說岑今見死不救,冷霜白上岸對她翻白眼,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岑今心情不好,不僅僅是冷霜白那一眼,也在怪自己心理恐懼到底如何能克服。到底是青春期的孩子,七七八八的事情夾雜在一起,情緒起伏猶如過山車。
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來自俞秋妍。當天晚上一通電話,不分青紅皂白斥責岑今不懂做人。明里暗里的意思:你真的沒有推她,我信,但你也沒有救她。來自親媽的詰問,岑今氣笑了,俞秋妍不就是怕這種事情要是捅出去,好不容易一手創建的溫馨和諧畫面功虧一簣嘛。何必呢。
元旦假期將至,岑今都沒有心情,冷月青問她明天的新年音樂會穿什么,她只是搖頭,說了不去。令既堯看出她的低氣壓,一周多了,連自己都不召見了。有些事真的不是說繞過去,就能煙消云散的。
放假前的最后一節自習課,令既堯看她在打卡學習任務,私信她,“我等著你的懲罰。”
岑今回他:“免了。”
“不必。”
岑今不回他。
元旦當晚是新年音樂會,冷霜白正端著柚子茶上到二樓送給冷月青。因為等會要見到白歌,冷月青自然不能懈怠,勢必在妝容服飾上來個立見高下。
只聽到外面有車的聲音,冷霜白拉開陽臺門往外瞧。隔壁棟前庭里,岑今一身防寒服,司機接過她手里的滑雪包正往后備箱放。
冷霜白回頭問:“今今不去音樂會嗎?”
“啊?啊!我忘了跟你說,她昨天跟我說了不去。”冷月青正凹造型自拍。
冷霜白更不知道的是岑今不是一個人去的,陪她去外省滑雪的還有令既堯。令既堯昨晚就發了邀請,抱著手機一直等,等到沒了希望。沒指望岑今真的會答應,有時候就是這么神奇,沒有轉機的事,卻像是真的不負有心人,終究是等到了岑今下午臨時的決定。去。離開這座城,離開這些人,去滑雪。
室內壁爐燒著火,木炭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外面雪花紛飛,室內春和景明。火光是室內僅有的光源,岑今深陷在沙發里,身影倒映在墻上,目光在火光中搖曳,腦子放空。
夜已經很深了,突然悠揚的琴聲從樓上飄下,令既堯邊拉手風琴邊從樓梯上下來,岑今轉頭看他,他走近坐到她旁邊的沙發上。沙發陷落,黑白鍵里有他修長秀氣的手指,白色襯衫外套著米色毛衣,衣袖卷到手臂上,線條精致。往上看,俊挺的鼻峰,側臉詳靜,半垂眼,眸里是柔和的光。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柔情似水,最標準的版本就該是令既堯現在這樣。無人打擾,氣氛旖旎。時間地點,你我之間,恰是剛好。多年以后,再次坐在壁爐旁的岑今多想假裝再有那么一秒。
肖邦,《升F大調船歌》。在手風琴的演繹下,有別樣的風情。一曲畢,她撐起半身,“哪兒來的琴?”
“向管家要的。”
岑今點點頭,只聽令既堯在耳邊說:“岑岑,新年快樂。”心里忐忑,醞釀許久才敢這么喊她,他是不記得上次發燒的時候就已經這么叫過她了。
她盯著他許久,終是笑了,“新年快樂。”
心里舒口氣,她沒有阻止糾正他,他們倆又有了新秘密。
以前令既堯在紙上寫岑今的今字,加三點是個冷字,加一點就可以是令字。什么都想傻傻地和岑今掰扯上關系。想著,是不是自己可以比冷霜白靠得更近些?那些日子里,他連岑今都沒接近過,只是放心里想,想得疼。可今夜,是岑今主動來到他身旁。她依偎在他懷里,輕輕呼吸,沉沉睡去。上天待他太好,好到他害怕上天會隨時收走這一切。他望著火光祈禱,歲歲有今日,懷里有岑今。
第二天當兩個人從山上沖下來,躺在雪地傻笑的時候,岑今接到了外婆的電話,是俞秋妍流產的事。她臉色一僵,直到掛斷電話,她還癡傻坐在雪地里。是該多愛她的初戀情人啊,不顧年紀,不顧作為舞蹈演員的事業,還會想要生個孩子,和他的孩子。可我也是你的孩子啊!
令既堯在旁邊看著,好不容易哄笑的臉又一點點失去了顏色,錯覺中比雪還要白。
岑今急匆匆走在醫院走廊里,和白歌交匯,岑今一眼都沒看她,還在想來的路上和岑滄的電話。岑滄要她最近不要和媽媽起沖突,要多照顧俞秋妍的情緒。站在病房門口,透過小玻璃,白云坐在床腳邊的沙發上。岑今這時不合時宜地笑了,真是一地狗血的家庭關系。白歌折回到她身邊,兩人并排站著,她抬手按開了門禁,等著岑今進去,岑今再次忽視她,轉身拔腿就走。自己算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