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村隔壁,有一個終年被霧氣纏繞的村莊,名叫大挪村。小時候,每逢端午節,我經常跟隨父親過去那邊看龍舟比賽。他們本村的龍舟隊很厲害,每次比賽都是第一名。
那時候,挪江兩岸站滿了人,歡呼聲,打鼓聲,鞭炮聲和吆喝聲,甚是熱鬧。而我小小的手掌被父親緊緊拉著,每當龍舟在終點沖刺時,父親握住的手掌總會格外用力。
我也是在那時候見到一個小男孩,他坐在岸邊的石階上,很安靜,光著兩腳在水里蕩來蕩去。他不叫也不喊,與周圍的喧囂格格不入,但我卻覺得毫無違和感。
每次端午節都能見到他,我很想上前跟他說話,但我最終也沒能跟他說上一句話。后來,我長大了,也搬了家,再也沒有回去那看過一次龍舟比賽。
而我所要說的故事起源于我的高中,高二時我轉了學,轉到了縣里最有名的重點中學,我是自費生,不知道我父親付了多少學費。高三時又轉了班,轉到了重點班,也不清楚我父親又付了多少學費。父親很喜歡我,他常跟我說:“我的女兒要知書達理,漂亮善良,我想要你成為比爸爸還要優秀的人。”
就在那班上,我遇見一個男生,很安靜,他幾乎沒有和別的男生說話。常年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樹葉飄零時,他會抬頭看向窗外,樹葉青蔥時,他就埋頭學習。他趴在桌上睡覺時,左手壓累了就換右手,一堂課換過幾次。
在臺上作自我介紹時,他說他叫梁景添,來自大挪村。
有一天傍晚,我和另一位同學去操場散步。每天傍晚學校的操場都很熱鬧,旁邊的籃球場,每場比賽都有女生歡呼;草地上的足球場,每次射門,總會有一個足球甩到跑道上。隔著圍墻,我遠遠都能聽見里面的喧鬧聲。
那天我剛跨進操場門,就看見那個男生在跑道上跑著,他跑得很認真,汗水從臉頰淋漓而下。他目視前方,像是在追趕什么。
初夏傍晚的天空,夕陽消失得慢。霞光照在他臉上,濕潤的鬢發隨風飄揚。他跑近我時,似乎朝著這邊瞥了一眼。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有點眼熟,好像在那見過。一念之間,我面對他正在離開的背影,不禁喊了一聲:“哎,梁景添!”
他回過頭,步伐卻沒有停止,我的伙伴也疑惑地看著我,我感到尷尬,沖他笑了一下。
“嘉純,你剛才是在喊前面那個男生嗎?”伙伴問我,“你認識他呀?”
“不太熟,但他是我們班同學啊,你不知道嗎?”我說。
“我們班同學?我們班有這個人嗎,等等,哦,你是說后排那個書呆子呀。”
“書呆子?”
“對啊,就是書呆子!也不跟我們說話,不過,聊他干嘛?”
我笑笑說:“沒事,我們也跑跑步吧,好久沒運動了。”
之后我特別注意到這個男生,我發現他不是不說話,只是很少說話,當一群人討論題目時,他總是在恰當的時間說出解題的思路,讓同學繼續解題下去。舉行班級活動時,每次都有他幫忙的身影。我甚至發現,有天周末,他和別班的男生在打籃球,打得很有模樣。
這根本就不是什么書呆子,成績穩定在全級二十名前。在圖書館能夠遇見他,在飯堂角落也能看到他,在跑道上能夠見到他飛馳而過的身影,在回家路上也碰到了他背著雙肩包一個人默默地走路。
每一次的遇見,我都感覺不一樣。而每一次見到他,我都下意識地沖他笑。
我這是,怎么了?
漸入夏季,這座濱海縣城,雨來得非常的急。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沒有發現很合適的遮蔽處,我就把背包舉過頭,匆匆地向前跑著。
“啊,對不起!”跑得太急,撞到人了。
“沒事,你要去哪兒?”他拿著傘,“靠過來一點,雨大。”
怎么是他?我內心亂亂的。“我正要回宿舍,沒想到雨這么快就下了。”
“你在外面租房了?”他看向遠處模糊的樓房。
“呃,這學期才租的。”他靠得很近,我甚至能感受到暖暖的氣息。
“要不,我送你過去,江嘉純同學?”他提議說。
“呀?這,會不會很麻煩哈?你,你不是要去哪里嗎?”
“我啊,沒有,我就隨便逛逛而已,雨這么大,我還是送你過去吧!”
確實,雨下得很大,而且我覺得,它越下越大了。
那把褐青色的傘看起來不大,兩個人走在路上,很奇怪,我竟然沒有再被雨淋到了。
一路上,我們沒有說話。我覺得走得好慢,好慢啊!
終于走到了出租房樓下,遠處街道已經白茫茫一片。
“是這里吧,你上去吧,我走了。”他揚了揚傘,轉身將走。
“那個,哎……要不,你上來我宿舍避一下雨?你看,現在雨這么大,估計一時半會是停不了了……”我低著頭,我覺得我肯定是傻了。
“嗯,好呀。”他笑著答應了。
“你在這里等下,”我臉頰有點發熱,“房間有點亂,我先收拾一下。”
其實也沒有什么好收拾的,我搬來也沒多久,東西不多,把自己私人物品塞進被里后,我就讓他進來了。
他環顧四周,說:“你這房間透光很好啊。”
“嗯,是嗎,當時看到這里透光好就租下了。”
“你這房間通風也很好啊。”
“嗯,是嗎,當時看到這里通風好就租下了。”
“你這房間雖然不大,但很適合一個人住啊。”
“嗯,是嗎,當時看……”
“當時看到這里很合適就租下了,”他笑笑說,“我就說說而已,怎么,你緊張了?”
“你當我不存在就行了,不用刻意回話的。”
是啊,我緊張什么,我尷尬什么啊,這是我的房間嘿!
我給他坐我的凳子,我自己則坐到了床上。然后,我們就沒有對話了。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地下著,室內卻是安安靜靜的。
那次之后,我們便有了聯系。我時常私底下拿題去請教他。
百日誓師大會之后,教室的氛圍緊張了起來。樓梯間的倒計時也越發顯眼,但他還是往日那般從容,一個人平靜走著街道,跑過跑道,躍起投籃,踢開亂飛的足球。
他的生活平淡如水,秩然有序。唯一困擾我的是,我偶爾得給他買早餐。
在這個重點班里,我的成績雖然不是墊底的,但也差不多了。我覺得成績差的我們,班里人應該是知道一些原因的。
所以,我每天摸黑起早,為了做更多的習題,夜里遲遲不歸宿舍,為了背更多的單詞。
但是,我實在是太笨了,為什么這兩條看起來交叉的線條,卻被他輕易地證明是平行線。
數學,真的簡潔美。
“老板,給我來個肉包和兩個奶黃包,再來兩杯豆漿。”
“好嘞!”
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他教我做題,是付出,我也不能白白接受,我給他買早餐,是回報,這樣,兩不相欠。
于是,我經常早早的來到教室,然后趁人不注意,把早餐拎放到他的桌面。
我覺得,我的成績越來越好了。
與此同時,他也會對我說更多學習外的話題了,他喜歡說他的家鄉,他說那是一個被一條江流環繞著的村莊,類似江心島,而在村里,還有一個荷花塘,夏季時荷花開得很明艷。他說,村里還有兩個魚塘,魚塘邊都種滿了果樹,果樹成熟時,香蕉、番石榴、菠蘿蜜等果子果香欲滴。
我知道那是什么村,雖然我現在住在市里,但祭拜祖先和春節時,我家都會回去村莊住一段時間。
而大挪村就在我村隔壁,聽爺爺輩的人說,我村和大挪村關系不是很好,以前經常打架,甚至出了人命。不過我父親倒是和挪村人關系很好,他回來時都會過去那邊。
我不知道的,他經常說給我聽,他不知道的我的秘密,我還沒有打算告訴他。
高考前一周,父親一臉高興地跟我說,他終于和美國那邊洽談完,并安排好了一切,就等我高考完送我出國讀書。
其實在很早以前,父親就告訴我他在準備這件事情了,但遲遲沒有消息,我以為就這樣過去了。
我心煩意亂地走在回校的路上。每天上課我總是最早過去教室,教學樓晨讀時朗朗的讀書聲總教我專注。有時中午匆匆在臺灣飯團店買了飯團,一邊咬,一邊做題。夜里,趴在教室外的欄桿上,默讀著英語單詞。
那些努力的歲月里,我從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的認真。
縣一中的大門在前面不遠處,我遠遠也能看見學校蒼勁有力的題字,學生們陸陸續續地涌進校門,對面的小吃百貨店也陸續涌出學生。
但現在,百來米的大門,我卻覺得腳步如此難以踏出。我意識到,無論我做什么,根本就是徒勞。但我必須要快走,因為天暗了,要下雨了。
“喂!江嘉純,你怎么哭了,你沒事吧?”梁景添騎著雅迪小綿羊電動車,一臉詫異。
我哭了嗎?我摸了摸眼袋,濕潤的感覺,我舔了下嘴角旁,咸咸的味道。
“你別管!”我哽咽著說:“我要上學!”
“你這樣子怎么上學啊。”梁景添下車,遞給我一個頭盔,“來,接著,上車,我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里呀?”我接過頭盔,“快要上課了。”
“到了你就知道。”校鈴響起,我坐到了他的后面。
一路上,風有點大。戴著頭盔,只聽到嗡嗡嗡響,兩旁的樟樹迅速倒退著。天色越來越暗,而我們的車卻始終往前。
我看見閃電,反射式抱住了他的腰。
隨著一聲雷響,雨終于滴下來了,我們也到達了目的地——海邊。
我在此時明白了,他才是最了解我的。
雨打在我身上,也打在我眼前這片波濤洶涌的大海上,一聲又一聲的巨響,就像激昂的樂曲,但高潮不低落。閃電和雷鳴交織著,連飛翔的鳥兒也顫抖著,斜斜地直落墜下。我不禁哭了,哭得很痛快,也大聲呼喊著:
“喂!——你想我嗎?”
“啊!——我好想你!”
像是回應我,大海以咆哮的浪聲回應,我不知道,在我身后的那個男孩早已揚起了雙手。
我含著淚,答完最后一道題。在我離開之際,他約我出來,遞給我一張卡式照片,那是一張我的照片,畢業相冊我提交的照片,照片背后寫著:愿你前程似錦,一路繁花相送。——TIMLIANG
這時候,我想起了許許多多個我們一起做題的日子,我想起了我們面紅耳赤地對題目的爭論,我想起了奶黃包,肉包和豆漿,想起了端午節龍舟在奔騰的江流上,逆流而上,想起了那個雨天,我第一次邀他進我房間避雨時,他告訴我的這么一個故事,他說:
傳說有這么一只鳥兒,它一生只唱一次歌,那歌聲比世界上一切生靈的歌聲都更加優美動聽。從離開巢窩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尋找荊棘樹,直至如愿以償。然后,它把自己的身體扎進最長、最尖的刺上,在那荒蠻的枝條之間放開歌喉。在奄奄一息之際,它超脫了自身的痛苦,那歌聲使云雀和夜鶯都黯然失色。這是一曲無比美好的歌,曲終而命竭。然而,整個世界都在靜靜地諦聽,上帝也在蒼穹中微笑。因為,最美好的東西只能用深痛巨創來換取。
當時他問我:“假如我是這世界上最后一只荊棘鳥,你愿意做刺進我身體里的荊棘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