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做道場開路這日,幾個和尚在禾場上用七個桌子架成一座奈何橋,真民大舅張云義打著赤腳背著一個穿著張老頭舊衣老褲的稻草人爬上奈何橋,后面跟著張老頭的后人和近親,他們穿著白色的孝服,排著長長的隊宛如一條長龍。
站在奈何橋這邊的和尚,戴著牛頭面具,搖著一把爛蒲扇,唱道:“世人過了奈何橋,有過能改過,無過也能過,長命能百歲……”
奈何橋另一頭站著一個戴馬頭面具的和尚,他搖著蒲扇,扭著身子,應和地唱著,見人下橋來,唱著向人討要過橋的錢,誰給錢不夠多,他編出順口溜,攔著下橋的人,兩個和尚一唱一合,不時說幾句下流的野話,逗得人群爆發一陣又一陣大笑。
輪到真民下橋時,戴牛頭和尚唱道:“前面又來了一個大貴人,看樣子就知道是個大老板!”
戴馬面的和尚說:“牛哥哥好眼力,那是張老爺爺的親外甥。”
戴牛頭的和尚說:“馬老弟,劉老板年紀青青就開磚廠,他一定最講臉面,會發一個大紅包,你一個人不要獨吞,我還沒有討老婆!”
戴馬面的和尚罵道:“你這個蠢子,那有那么大一個紅包能討回一個老婆,你娘是個便宜貨,討你娘那個老寡婆還差不多!”大禾場人爆發一陣哈哈大笑。
真民看見那些表哥表妹們笑得露出白牙,姨媽笑著掩住嘴,二舅母笑得直喊肚子痛。真民狠瞪戴馬面的和尚幾眼,叱責道:“你們在這莊嚴的場合說這些無聊的下流話不覺得太過分了嗎!”他扒開和尚擋他的手,跳下桌子,走到禾場那邊去了。
眾人止住笑,吃驚望著他,高音喇叭不停喊他去過奈何橋,去送紅包錢,張云秀過去勸二兒子說這是老輩人留下習俗,別跟他們斗氣了。見真民不聽勸,只好自己幫他出了一百塊錢,才賭住和尚的的嘴。
晚飯后,夜已經不早了,和尚在禾場擺了九個桌子,一個披紅袈沙的和尚拿著飄須的靈棍,口里唱著經歌,圍著幾排桌子做著開路穿地獄的法事,后面跟著一隊披布戴孝人。
四周山野黑森森的,幾盞昏黃的燈照在禾場上,仿佛黑暗的大海里一個亮燈的孤島,桌上燭光在寒風中不停飄動,和尚經歌聲,嗚嗚咽咽的嗩吶聲,還有咚鏘的鑼鼓聲回蕩在茫茫的山野里。
到了半夜氣溫下降不少,真民身上只穿兩件單薄的衣,他在不覺中受了風寒,頭痛得有點眩暈,他離開人群,來到大舅一間屋里想在床上躺一會兒。
劉先福走進來說道:“你也二十多歲的人了,哪這樣不懂世事,跟和尚耍性子,地獄沒穿,又躲到這里來啦!”
有什么鬼地獄天堂,這些鬼名堂都是和尚為了搞錢把人當猴耍!”
你莫在這里強口弄舌,難道老輩人留下規矩習俗都不要了嗎?”
“我感冒了,頭痛得厲害,想歇一下。”
劉先福說他身上錢不夠用,向兒子再借一千塊錢做明日席上紅包錢。真民不肯再借,說:“你不該打腫臉充胖子,不該點戲,不該包那么多錢給唱戲的,我辦廠子還要借錢,我哪里還有錢借呀!”
“搞熱鬧點是你幾個舅舅的意思,老人死是大事,沒錢借錢也應該盡義務、盡孝心、用得再多也不為過。”
“孝心!孝心!在道場上裝孝子孝孫,唱戲唱歌做這鬼道場,象辦大喜事一樣也算孝心呀?外公在生有幾個人真心盡了孝心。”真民悲憤地說:“外公生了病,痛得那樣難受,那么可憐!有誰舍得花錢送他去醫院減少痛苦,讓他住在那漏雨漏風的黑屋里無人管,死得太慘了,眼珠子都……”
真民聲音有些哽咽說不下去了。真民幾個舅父母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外屋,聽見父子爭吵,幾個人走進來。劉先福大聲吼叫道:“你這個短命鬼,今日說出這樣混帳話!老話說得好,少時遭人惱,老了遭人嫌,被病磨,是沒法子的事,依得我以前的脾氣,兩個耳巴搧偏你腦殼!”
真民二舅張云華走過來說道:“姐夫你莫發脾氣,外甥說得蠻有道理,他不說,我都要說啦!老爹死得是太慘太可憐啦!我在外工作照顧不了老爹,你們在屋里人也應該多關心關心老爹嗎!”
真民大舅張云義擠進來,他在灶屋給廚師幫忙,爛布衣上沾滿了油水,他瞪著戴眼鏡大弟弟說:“你這話意思好像是我呢在屋里人害死老爹?”
“這個短命鬼說話跟拉屎放屁一樣,你們兄弟莫爭啦!”劉先福瞪著真民咒罵道:“你這個短命鬼呀……死短命鬼呀……我今日非得搧爛你的臭嘴!”說著就要往床上撲過去,屋里人把他拉到外屋里去了。
張云義大聲數落張云華:“你在外做官當老爺,回到老屋里也擺起官架子,背著真皮包,天天陪人看戲閑談,吃吃喝喝,不管我呢忙不忙得過來,好像死了別人的爹一樣!我和姐點點大幫父母做事掙錢,供你們兩兄弟讀了一肚子書,有點出息就不管爹娘,如今反而說我呢不管!”
“我年年都寄錢買東西回來了,再忙也要抽空回來看爹。”
“你寄那點可憐錢,不夠爹看幾回病。”
錢不是蠻多,我自己買了房買了車,還欠了債,也有困難呀!”
“你在城里換了大洋房又換老婆,只顧自己享受,不管老爹過得什么日子。我自己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但我倆口子盡力侍候爹,現在連新屋都沒建!”
只怪你自己無能!”真民二舅張云志擠進里屋來,他大聲說:“爹病了這么久,天天都是我和蘭花在管!”
大舅老婆黃鳳英擠過來說:“你們倆也是管這段時間,你們說句良心話,爹病了一年多是不是我照顧多,管得多,倒屎倒尿,打掃屋子,都是我的事!”
蘭花大聲說:“你管鬼管菩薩;倒屎倒尿是貪那些肥料。”
黃風英跑到屋外仰頭大喊:“天老爺……有眼珠子看噢,這么多年我做了好還討不到好啊……”
“要怪只怪我屋里這個短命鬼呀……劉先福悲痛哀求道:“你們大家莫爭了,莫吵啦……”他瘋了似的從墻角拿起一根扁擔要往里屋沖去,張云秀哭著和眾人硬拉住他。劉先福悲憤叫道:“你們莫拉住我…我今日非得消滅這個短命鬼………”
劉珍國也大聲罵真民有神經病亂發癲!水蓮怪小叔子嘴巴沒遮掩亂說話。褔建回來姨媽說真民在她那里很懂事,現在怎么變得越來越蠢啦!
張家兄弟在禾場大聲爭吵,他們老婆也摻進來幫腔,黃鳳英受了一肚子冤氣,坐在石子上大聲哭嚎這些年來傷心事,悲憤交加往水塘那邊跑去,眾人硬拉住她,禾場做法事和尚道士也過來勸說著。
真民低頭呆坐在床邊,他頭痛頭暈有些受不了,靠在床上昏睡過去。天沒大亮,他的頭象塞了一個大秤砣一樣,抬不起來,腳手像抽了筋一樣沒有一點力氣。他慢慢走出屋外,碰見舅父舅母、表兄表妹,他們都陰沉著臉,沒人搭理他。他跟姨媽姨父打招呼,他們只是用鼻子‘嗯’了一聲就走開了。真民走到馬路那邊,他二舅蹲在小車反光鏡前刮著胡子,二舅母在小車里對著鏡子在梳妝抹粉,兩人盯了他兩眼,又很快轉過臉去。
今日出葬,張云華所在教育局官員和朋友一早開車來了,鎮里許多學校的人也趕來吃酒席,大禾場開了幾十桌人,人們喝著酒、吃著菜,說著話,十分熱鬧。
散了酒席到了出葬時刻,爆竹、鑼鼓響起,洋鼓洋號奏著流行曲子,拿花圈舉洋傘洋旗的人先上了山路,十六個男人抬起棺木朝山嶺走去,送喪人群在彎彎山道拉起一條長長隊,顯得十分的壯觀。
真民低頭很艱難走在送喪人的中間,棺木繞過幾個山彎,爬過兩座嶺,來到墳地。張云秀幾個女人拍打棺蓋,大聲哭嚎,許多人留下傷感的淚水,真民頭暈有些麻木,他努力忍著眼眶里竄動的淚水。
送葬的人們陸續下山散去了,真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他腦里不停閃現外公生前的影子,仿佛看見山坡那邊有個老頭牽著一頭老牛站在風雨里。他走到水塘邊,似乎看見一個老頭大冷天赤著腳在水中撒漁網的影子。他上了一個坡,腦海里出現外公在那黑屋老床上苦苦掙扎的慘相,他痛恨別人,也痛恨自己無情無義,曾經承諾送外公去城里大醫院看病,可一直拖著沒來催促幾個舅舅,卻沉溺在男女的情感中,讓外公在痛苦絕望中死去。他停下腳步,回身望了望山下外公住的那幾間老屋,又望著山里等待下葬那副黑黑的棺木,想起可憐的外公可憐的活著,又可憐的死去,他的淚水如泉水一般涌了出來……
真民繞道去了村里醫生家里,拿了一些感冒藥,他回到屋里吃了藥就睡下了。下午劉先福幾個人擔著幾大袋席上酒菜回來,一些親戚和屋場人向他們打聽白喜事辦得怎么樣?劉先福用顯擺的口氣說他們家比幾個舅子花的錢差不多,不但請了縣里大戲班子,還請歌舞團的人來表演,辦了七八十桌酒席,他買的東西不算,光紅包就花了好幾千,席上有海鮮圓雞,還動了甲魚。
屋場人夸劉先福做為女婿舍得花大錢,很對得起過世的丈人了。劉先福回到家看見真民睡在床,不停嘟噥真民太蠢,說他這一鬧親戚都得罪了,他姨父姨媽原來打算來家里做客,現在話都不想跟家里人說了,這次怕是斷絕來往了,說真民以后再也沒臉去找他們啦!他嘆息的幾聲,說:“你以為我花這么多錢心里不痛呀!可有什么法子呀!你幾個舅舅要搞這么熱鬧,我們不舍得花錢,又要吵架了,那年你二舅二婚辦酒席,我們比其他親戚少去幾百塊錢,結果鬧意見,他們幾年都沒跟我們家通來往。你不知道沒幾個錢做人有多難呀……”
劉先福在屋里發愁嘆氣,真民辦磚廠等著錢用,他留下一部分口糧,賣掉倉里剩下的谷子,向親戚和大兒子借了錢,湊了四千塊錢給了真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