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冕在很久的時間里,都沒有打開那封信,她只是很專注地聽我講故事,當然是講和周遠的故事。
要講青梅竹馬的故事,那真是一生都講不完,可是,不知怎么,最近能想起來的反而是那些久遠的事情。
聽說,我要出生的時候,我母親正在湘江捕魚,網子還沒拉上來,肚子就傳來了一陣痛,而那個時候,在船上的,只有周遠,四歲的周遠。
四歲的周遠連船都劃不動,可是他會鳧水,撲通一下就跳進了水里,兩只小短手刨啊刨,到了岸上,叫來了在街市上賣魚的父親。
我和周遠有緣,這是天定的,他被天意安排見證了我的出生,見證了那天傍晚落日的余暉,一切都仿佛有了“歸家”的意味。
在我們北漂漫長而無能的十年里,正是周先生身上那股歸家的意味,讓我始終充滿了勇氣。
周先生從小就是一個很纖細的人,這么說是因為他總是有著不符合他經濟狀況的驕傲,他對一切有質感和品味但并沒有實質用處的東西,有著熱烈的占有欲。比如,老茶,玉石,木頭,以及宣紙。
我們坐上綠皮火車前往一無所知的未來的時候,他帶上的是這些,而我帶的是衣服被子以及辣椒醬。多好啊,他負責浪漫,我負責生活。
那個時候的北京,人潮洶涌,我們租了一個30平米的單間,上下床,和一張4.5米長的書桌,那張書桌幾乎占據了整個房間,讓我舒展胳膊都及其困難,但卻是我最開心的歲月,因為那個時候,我離周先生的夢想最近。
我們不做飯,因為油煙會沾染到宣紙上,會讓筆觸上的墨無法自如地在宣紙上流淌,那真是虛偽的精致,更虛偽的是,那張書桌花光了我和周先生身上所有的積蓄。
周先生對我賣保險那件事很不滿,我笑他從不知道我心中所想。
“每個人的快樂是不一樣的,我賣保險的時候,覺得是在施展才華,你懂個屁。”
“你的才華不在那里。”
“可是我的快樂在那里。”
我至今不知道在周先生的眼里,我所謂的才華是什么。和那些擁有一技之長的人不同,我們能夠在某件事物感受到快樂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賣保險能夠賺到錢,錢能夠維持我和周先生的生活,能夠在BJ生活下去,周先生就不會委屈自己。
徐冕不是第一個因為周遠的字而愛上他的姑娘,早在三十幾年前,周遠還默默無名的時候,僅僅是投了一份稿子到書法社,就有了愛慕他的姑娘。
明深衣,書法社的一個收件員,長長的頭發,和靦腆的笑。
她給周先生寫過無數封情書,周先生未曾回復過,甚至未曾打開過,而我替他一一閱覽了。
“南方的你,來到北國后,可還習慣。今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似乎千里萬里,只剩下一片白,我在想,若你的墨能點綴這北國的冬天,那該多好。我不知道你是否見過景山和北海,像你的字,藏著歲月的美。我今年20歲,離開書本很久了,我想,那些肆意的筆墨,也離開人們太久了。先生,原諒深衣總是叨擾于你,若是你讀到此信,心中有一絲歡愉,我便是開心的。我從未離開過BJ,世人總說京都好,可我總想見見外面的天地。見到你的字,便是像見到了祖國的山與河,全是遼闊與自豪。
今夜無風,北海上全是景,若你心中無雪,便來看看北海無雪時的雪吧。”
這世上所有的深情,都是一廂情愿的時候才最美。
這是明深衣告訴我的,多年后,為我驗證了。
徐冕問:“他們真的從來沒有見過嗎?”
我仔細想了想,或許有那么一次,他們是有機會見面的。
端午節的時候,明深衣約周先生在故宮見面。對于這個來了很多信的姑娘,我有了一點興趣,就到了明深衣定的地方,遠遠地就瞧見了她。雖然我從未見過她,但是我知道那個長發及腰笑容和煦的姑娘就是她,談不上美,可我覺得真美。
我遠遠地看她,從清晨到黃昏,她沒有移開腳步。
不知道怎么,黃昏時分,我被一種日薄西山的惆悵打中了,飛奔到家,見過周先生,二話不說,就把他往故宮拉,到大門口的時候,我去買票,周先生終于開口說話了。
“天黑了,還有五分鐘就關園了。”
“還有票賣就不算關園。”
“下次再來吧。”
“沒有下次了,今天不去,你就會失去很喜歡你的一個小姑娘,我替你看過了,眉清目秀,配你綽綽有余。”
“你胡說什么呢。”
“有一個姑娘在等你,等你很久了,我能感覺到,今天你不去見她,她就會放棄你了。”
“放棄了,不是更好。”
“你沒見過她,你不知道,有的人是可以抓住的。”
“林越,你會放棄我嗎?”
他神來一句,我只能回答:“當然不會。”
“那其他人的來去,又有什么關系。”
真是會心一擊,永遠的,會心一擊。
后來,我看到明深衣和周先生擦肩而過,我沒有只言片語。他們沒有見過面,明深衣后來從南方寄過來了一封信,算是告別,可是我知道,沒有人可以和摯愛告別,因為摯愛如山如河,永遠都在。
所以我告訴徐冕:“你很幸運,遇到的是四十歲的周遠,已經有了一顆堅韌的心。”
徐冕一聲嘆息,然后用喝酒的姿勢喝光了杯中的水,還有點破釜沉舟的小帥氣。
可是,接下來,她沉默了很久,然后將雙腿蜷縮在沙發上,哭了。
哭泣是無聲的,不知道是因為我在她身邊還是因為周遠不在她身邊,我知道她努力了,就沖著她醉倒前的那句話,我就知道她是一個為了心平氣和而滿嘴謊言的姑娘,可她越是自欺欺人,就越不能忘記。
我想,沒有人告訴過她,如何忘記。
我想,我可以教她,如何忘記。
“知道我和周先生第一次吵架是什么時候嗎?那些說著打是情罵是愛的人,都是在裝傻,吵架的時候,每句話,都很傷人,和好了,那種傷人和被傷的感覺,只會更劇烈。”
有一年冬天,暖氣壞了,周先生纖細修長的手指,被凍得烏紫烏紫的,筆都拿不起來。我冒著風雪下班,進了同樣冰冷的房間。我問他:“為什么房間這么冷?”
周遠回答說:“因為暖氣壞了。”
“給房東打電話了嗎?得找人來修啊。”
“打過了,下午有師傅來,說修不好,得換。”
“多少錢?”
“兩萬。”
我也不知道問候了誰的祖宗十八代,在心里。我不敢在周遠面前罵人,也不想因為錢的事情焦灼,可事實上,我當時所有的焦灼都是因為錢。
“我去找房東,這房子是他的,他有義務把暖氣修好在租給我們。”
周遠卻告訴我:“不用了,我已經叫人來換了,應該快到了。”
“你哪里來的錢?”
“我找到工作了,兩年了。”
“什么工作?”
“文書。”
“什么文書?”
“合同、訂單之類。”
我一腳踢翻了暖氣箱,“你他媽的干那個能有什么出息?”
周遠反問我:“什么是出息?”
我他媽的才不想跟他討論什么哲學問題,我不喧泄,他如何知道我不滿?
“你忘記了,周遠,你忘了我們為什么回到BJ,那個時候,但凡有點見識的人都會告訴你,BJ,是可以實現夢想的地方。夢想,不是居于人前,俯視蒼生,是心中所執所愿,終有一天能明朗起來。”
“林越,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問過我,我的夢想是什么。”
“是什么?做一個文員?”
“我沒有夢想。”
“你放屁。”
“誰說一技之長就一定是夢想,你大約是高看了我。”
“是啊,我執著了你的執著那么多年,最后你告訴我,你壓根沒有執著,神經病。”
“說到底,林越,那些字與墨,跟你沒有任何關系,你覺得失望,我卻并不在意。”
他在諷刺我自作多情了,這個人向來口齒毒辣,不知輕重。
“其實你并不是沒有夢想,你只是不敢罷了。寫很多字,開展覽,被收藏,被欣賞,難道不是你的愿望?可惜,才疏又孤傲,半點不肯求人,所以,說到底,你也是活該。”
“你說的都對,可那又怎樣呢?”
“你心中真的若你所說的那么坦然嗎?如果是真的,那為什么瞞了我兩年?”
“不算瞞,你既沒問,我也沒有必要特意告訴你。”
“那今天為什么說了?”
“因為你問了。”
“我問了你也可以不說啊,借的,騙的,偷的,這些理由不好用嗎?”
“可這難道不算欺瞞?”
“我不知道,就不算啊。”
“那你現在知道了,想說什么,做什么,都隨你吧。”
后來,徐冕告訴我:“周先生那樣做,也許只是為了你能在冬天睡個好覺。暖氣應該不是一天就壞了,應該是時好時壞,房間也是時冷時暖,你恐怕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睡好覺了。”
你看,總有人如明月,安慰黑夜。
周遠換了好幾個工作,從文員到秘書,后來去了大學講了幾次公開課,史學院的院長覺得他不錯,就留下學校任選修課的老師了。
見到徐冕之后我才明白,有些人的夢想需要馬不停蹄地實現,有些人的夢想需要歲月的沉淀。
我問徐冕:“你們吵過架嗎?”
徐冕笑,說:“吵啊,特別是結婚之后,他老是買一些很貴的東西,問題是,他根本就不覺得貴。婚后,我一直賦閑在家,他買了幾大車名貴的花草,讓我養著。其實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有事情做的,有好幾部電影找我編曲,很多時候,我都無暇顧及那些花草,死了幾株,他生了很久的悶氣。”
“生悶氣?哈哈,可惜沒見過,后來怎么好了?”
“就很自然就好了,我下廚做飯,他聞著香,就走過來,然后,抱了我很久。”
徐冕說抱了很久,我能想象,他們之間的愛和親密有多美好,他們是真的相愛了,和過去無關,和未來無關。徐冕對周遠的愛,我總覺得很淡,她是一個懂得淺嘗輒止的姑娘,可是聽她細細地講那些過往瑣事,我才明白,女人的愛,是細流,是清風,是一點一滴深入骨髓的溫柔。
半生之后,我才微微理解了女人身上的優點。
“徐冕,周遠不在了,你想忘記他嗎?”
“你呢?你想嗎?”
“我已經忘記了,你以為周遠辭世后,我應該是滿心的遺憾與傷情,其實沒有你想的那么嚴重,我知道他曾經擁有過你擁有過愛,就一點都不遺憾。所以,如何度過余生,不是我要考慮的問題,而是你,年紀輕輕的你,要考慮的事。”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不過,不過了,不過余生了,會,怎么樣?”
她顫抖的聲音,意味著,她那所謂的輕生的念頭并不是空穴來風,她認認真真想過這件事。所幸,她認真想過,否則,她就隨他去了。
“他臨死前,我在他身邊,他說他留了一封信給我,我得用一生去找。他說的信是你?”
“是我,也許又不是我。”
“說實話,我有一點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也許比你還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