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云塵院子所在的小巷,在這里,有一個被時間沖淡名字,后無巷。
老一輩口中這個名字還偶爾提及,至于新一代的年輕人,幾乎沒有幾個人知曉。
問云塵是其中之一,很久以前聽巷子口的老打更人說的,畢竟牽扯不大,他也從未和其他人提起過。
今日風和日麗,倒也平常,但,似乎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
前有不歸城云家三公子,借路桓城,前往鬼漠,后便有九泉山四長老之孫,降臨后無巷,拜見老打更人。
后無巷的入口有棵巨大的千年古樹,五人環抱粗的樹干,飽經日月的洗禮,條紋遒勁有力,充滿了歲月感,給人以一種神秘的視覺感。
千年古樹的半壁身子,屹立在后無巷當中,余下半壁,已經蔓延至旁邊一座院落當中。
這座院落對比后無巷其他院落,略顯嬌小,只有一座充滿了年代感,隱隱有些岌岌可危之感的木屋。
這里是老打更人的家,也許是對這個職業有著特別的情緒,曾經年過兩百的老打更人,依舊不肯將打更人的職位交給別人。
兩年前,老打更人一百六十多歲的兒子,承受不住歲月的折磨,安靜的去世。
這件事就如同一柄錘子,重重的砸落老打更人的心頭,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把守護巷子看得太重,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看,那些與自己漸行漸遠,感情越來越平淡的家人了。
此后,他傳位孫子玖青天,又去東城將五歲的來孫接來身邊,此后歲月,盡享天倫。
今日九泉山的突然來客,讓玖瘋云冷清的院子,變得有些熱鬧,不過看著眼前一切,這個老打更人并不怎么歡喜。
他親愛的小來孫,被九泉山的代步巨鷹嚇得哭泣,他已經使盡渾身解數,也不得讓這個心頭肉消停下來。
元陵滿臉歉意,畏畏縮縮的站在玖瘋云身前,心中有萬般話,卻讓恐懼之意壓下去,不知開口說什么。
眼前的老者過于可怕,元陵無法探知到玖瘋云的修為幾何,但僅僅是玖瘋云身上滲透出的一絲殺意,便讓他覺得如臨深淵,稍有不測,便會萬劫不復。
跟隨在他身邊的六名九泉山護法者,亦是如此,或者說更甚之。
元陵修為低下,意識自然也弱,能感受到的,只有來自玖瘋云的一絲絲殺意。
可是他們,卻感受到玖瘋云一股若有若無的氣勢威壓,似乎并非玖瘋云自己之意,可隨著他的怒意,那股威壓已經抑制不住的流露出來。
六人如負千斤巨石,背上沉重不已。
作為引發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巨鷹,它的實力雖不如六大護法者,可妖獸感知力自來強于人類百倍,此刻的它,已經讓玖瘋云不知不覺散發出來的氣勢威壓,壓得趴倒在地,動彈不得。
七人一聲不吭,只是看著前方的玖瘋云一個勁的在那里哄著小來孫,心中百般焦急,卻也無可奈何。
終于,那個臉蛋肥嘟嘟的小家伙停止了哭泣,眾人只覺得殺意消失,六大護法者背后沉重感消失,七人各自長呼一口氣。
巨鷹累得精疲力盡,即便身后的壓迫感消失,它想要爬起來,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
“何事。”
對于這群不請自來,更讓自己心生厭惡的家伙,玖瘋云惜字如金。
元陵不知為何頭冒虛汗,望向年邁的老者,他拱手小聲道:“家中老祖宗,預知時日不久,想恭請諸位前輩前去九泉山一敘。”
“轟!”
就在元陵話音落下,一股滔天威壓從玖瘋云年邁的身體爆發,玖瘋云渾眼圓睜,看著前方七人一鷹,似有無數虛影從眼中迸發出去。
“啊!”
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元陵七人毫無防備,齊聲慘叫,好似遭受當頭一棒,七竅流血,全身無力的癱倒在地。
“他元洪好大的身份!”玖瘋云抱著小來孫,朝前方踏出一步。
“咚!”
一聲悶響,七人一鷹發現竟從自己心頭傳來,好像玖瘋云的那一步,踏在他們的心間!
“噗!”七道吐血聲同時響起,從元陵七人口中吐出來的血,落在枯黃的土地上,顯得無比刺眼。
巨鷹同樣有血吐出,只是它已經無力吞吐,只能任由那血液,從鳥喙慢慢流出。
“前……前輩……”元陵艱難的移動著身子,想要乞求玖瘋云的原諒,雖然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怒了眼前的老者。
玖瘋云低頭看了一眼狼狽的元陵,怒目中迸發著無法反抗的威嚴。
元陵心神一凜,不敢說出求饒的話。
不過,很快玖瘋云的表情變得平淡,收回了即將踏出的第二步,退到自己一開始站立的地方,收斂氣息,如同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人一樣,站在那里,眼神恢復如初。
七人頓時渾身輕松,大口的在地上喘著氣。
抬頭時,只見玖瘋云站在不遠處,逗著懷里的小來孫,還一邊用手擋著來孫的視線,不讓那小娃娃看到他們這邊血腥的畫面。
就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老頭。
有風輕拂而來,但見院子角落那顆巨大古樹上,有微微泛黃的樹葉緩緩飄落。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那緩緩飄進玖瘋云視線的樹葉,斑駁的印記,讓這今年兩百二十七歲的老者,想起了那一年秋天。
他摸了摸懷里的來孫,剛剛還向他討要糖果吃的小家伙,居然連連哈欠,靠在他堅硬的肩膀上,緩緩睡去。
玖瘋云緊緊的抱了一下小娃娃,這小家伙天天早上喜歡吃牛奶,身上帶著一股濃濃的奶香。
許久,玖瘋云伸出頭,冷冷的看了一眼趴在地上,極其狼狽的七人,腦海里深藏一百九十年的記憶,開始涌出腦海。
就像,一本落滿灰塵的書本,翻開了第一頁……
宏源一千三百八十九年,九月十三,古山王朝第十九代古山王駕崩,太子平慶登基。
這一天注定是載入史冊的一天,然,并不是因為太子平慶上位登基,而是一場突然發生在王朝西南部的災難,讓這個古山王朝為之震動。
九月,秋高氣爽,一行來自遙遠的天道擎州的青年男女,懷揣著游歷大陸,尋找至高玄道的夢想,踏足古山王朝最南邊的一座城池,南苑城。
他們前一日去觀賞了堪稱死亡之地的鬼漠,心中感觸良多,于桓城休息一夜后,踩著露水,又往南苑城奔來。
南苑城緊臨南苑海,傳言,太陽東升之時,南苑海上會出現“海柱”的奇觀,據說那是一種鯨獸,借助著初陽之力修煉,而噴吐出來的水柱。
鯨獸是何物,當今沒有人見過,不過不打緊,人們只為了那萬丈高的水柱,從海面升起,如同擎天柱般的捅向蒼穹,如此嘆為觀止的場面而來。
這一行男女有十一人,帶隊者年紀最大,有三十七歲,不過僅從他那白白凈凈的面容來看,應該沒有人能夠看出他的真實年齡。
他叫玖風云,天道擎州衰敗百年的家族,玖家少主人
玖家主對自己這個兒子充滿了信心,希望這個兒子長大后可以攪動天道擎州的風云,帶玖家重回巔峰,于是便以風云給他這個兒子命名。
玖風云果然不負父望,年僅三十七歲便踏足冥心境巔峰,離窺云境不過一步之遙。
只是造化弄人,玖風云志不在玖家復興,于是召集一群平日里的好友,來這大好世間游歷,以此開闊自己眼界,同時尋找機遇,追尋更為強大的玄道之路。
玖風云等人踏足南苑城時,恰逢陽昏樹落葉。
這是一種很神奇的樹,它一年四季常青,唯有黃昏落日時,會伴隨著陽光的一點點逝去,而枯黃落葉。
朝陽時,陽昏樹卻黃了葉,這是一道奇景,同樣也是老人口中一種不詳的征召。
興致盎然的十一人,不曾理會這煞風景的陽昏樹,一直向著南苑城南部跑去。
南苑城南部有特意為觀看“海柱”而建造的高臺,高臺下方栽種著一排排的梧桐樹。
逢秋,梧桐樹黃了葉,登上高臺的前一刻,有一片長的規則的梧桐葉,落在了玖風云的手上。
高臺上,十一人等待“海柱”的出現,兩邊還有一排沿著南城城墻建造的同樣高臺,上面站著一群慕名而來,或是本地的人,與他們一同等待“海柱”。
終于,朝陽從東邊的海平面升起,一道道粗大得驚人的“海柱”,從海中升起,直捅蒼穹而去,聲勢浩大而又驚人。
海水的味道,伴隨著一陣清涼的海風,撲打在高臺上眾人的身上,深深一吸,只覺心曠神怡。
那“海柱”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天穹都好似讓“海柱”頂端的噴泉給遮住,天地間一片昏暗,僅有最東邊的高臺,能感受到一絲陽光的照耀。
高臺上眾人贊嘆連連,即便是看過“海柱”不知多少次的本地人,一樣不由的驚嘆。
再一望,那密密麻麻的海柱,又像是一片萬年不曾有人踏足的神秘古林,讓人充滿了向往,想要走進其中,身臨其境的感受其的神奇。
漸漸的,有稀稀散散的海水,從高空滴落下來,落在眾人的嘴里,咸咸的。
忽然間,有驚呼聲傳來,眾人皆以為,那人是為“海柱”這壯闊的景色而驚嘆。
可玖風云很是警覺的朝那邊看去,自從看過了那棵黃了葉子的陽昏樹后,他心中就隱隱不安。
在眾人忽視的一個高臺上,玖風云看見了血水的滴落,也許是海水與血的融合,總之,紅得刺眼。
就在剎那間,天地響起了陰邪的笑聲,那笑聲讓人心底發毛,許多人尋找著聲音傳來之處,也有一些開始不以為然的人,朝驚呼聲傳來的高臺看去。
發出笑聲的,是一尊魔影。
他站在離人們最近的一個水柱頂端,就如同仙臨凡塵,身姿偉岸,不可觸及。
只是他不是仙,他是魔,他渾身浴血,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屠殺,從他身上散發的強大魔意,讓所有人心生恐懼。
魔人為復仇而來,也為了自己的貪念。
那一上午,曾經古山王朝最熱鬧的南部城池,南苑城淪落,除了少部分的人逃出生天,極大部分的人讓魔兵殺害吞食。
實力稍微強大者,讓魔人以慘絕人寰的手段,煉制成了魔傀,成了他手下魔兵中的一員。
玖風云帶著一行人,退回到桓城,逃亡時他們曾遭魔人親自攔截,或多或少,諸人都有些傷勢。
當是時,有一百魔兵緊隨著玖風云等人的身后,兵臨桓城城下,它們都奉魔人之命,前來生擒玖風云等人。
人族與魔族向來不共戴天,桓城沒有人責備玖風云將魔族引來,反而好生接待了他們,并立即組織人員,出城與魔族大戰。
未多時,首戰告捷,桓城派出去的人員,雖無一人隕落,但卻有不少人身負重傷。
玖風云等人沒有一絲高興,愁容滿面的向桓城城主訴說著魔人的恐怖,希望他帶著百姓趕緊逃往古山內地。
城主看了看局勢,深思熟慮后,認可了玖風云等人的話。
可,不等城主的命令發布下去,魔人已經帶著五百魔兵,神速般,兵臨城下。
在他身邊有十幾名魔兵跟隨,那一張張僵硬無比的面容,是桓城城主曾經的老朋友,南苑城城主及他十二名忠心的手下,都讓魔人煉制成了毫無感情的殺戮機器。
魔人魔意滔天,他的魔兵眾人尚且難以一戰,何況他本人親自上場?
玖風云是當時桓城最強的存在,在魔人進攻桓城時,卻慘敗于對方的手中,身負重傷,狼狽逃去。
魔人的手下從四面八方合圍桓城,將桓城四道大門一一攻破,呈合圍之勢,欲將桓城所有人逼進絕路。
眾人在桓城中一退再退,無路可退的他們,一直退到了,后無巷的千年古樹前。
人魔終有一戰。
可惜,人本不勝魔,而重傷垂死之人又為魔人煉制成魔傀,填補魔兵空缺,繼續戰斗。
眾人倍感絕望。
那一天,身為在場最強之人的玖風云,肩上無比的沉重。
魔兵陣列當中,玖風云如同瘋子一般的斬殺魔傀,全然不顧自己的身體安危。
禁忌秘法,焚精血,破玄脈,開源海……
所有能增幅自己的招數,他全都用上了。
或許在人和魔的眼中,他是為了自己能夠活下去而不顧一切。
可只有玖風云自己知道,付出這的這一切,除了想要自己活下去,其實更多的,是他想要守護一個人。
一個他心愛的女子。
一個不愛他的女子。
即使是在一個隊伍,即使曾經青梅竹馬,即使曾經親密無間,可那個女子,從未因為玖風云的天賦,實力,亦或是身世對他有過一絲喜歡。
在她口中,玖風云一直就像是一個哥哥。
在她眼里,她的心里,永遠只有一個男子。
那個男子比之玖風云,說的上差勁,說的上平凡。
可她依舊愛他。
他的名字,叫作元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