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霍齊便已起身。他將那本偽造的戶口冊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后，深吸一口氣，將其妥帖地藏入懷中。今日，便是決定他能否踏出這關鍵一步的日子。

　　臨出門前，母親叫住了他。婦人一夜未眠，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望著兒子的目光中充滿了憂慮與不舍。

　　“齊兒，你……今日又要出去？”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霍齊心中一緊，他知道母親已有所察覺。他走上前，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是啊，娘，孩兒想再去那征兵處看看。大丈夫生于世間，總該有些抱負。”

　　婦人聞言，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猛地抓住了霍齊的手臂，力道之大，讓霍齊微微蹙眉：“不許去！齊兒，你不許去當兵！”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當兵”這兩個字觸動了她內心深處最恐懼的弦。

　　“娘？”霍齊有些錯愕，母親的反應比他預想的還要激烈。“為何？如今朝廷招募勇士，保家衛國，正是男兒建功立業的好時機。孩兒已不是懵懂小兒，孩兒想去闖一闖！”

　　“闖什么闖！”婦人聲音陡然拔高，眼中泛起了淚光，“那軍營是什么好去處？刀劍無眼，戰場無情！你爹他……你爹他就是……”話到嘴邊，她卻又哽咽住了，仿佛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讓她難以啟齒，只是死死地攥著霍齊的手臂，連連搖頭，“不行，齊兒，你聽娘的話，安安分分地在家里，咱們平平安安過日子不好嗎？娘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平安！”

　　霍齊心中一動，母親話語中未盡之意，以及那被撕掉的戶口冊，隱隱在他腦海中串聯起來。難道，這個身體的父親，也是因為從軍而……？

　　他輕輕拍了拍母親的手背，試圖安撫她激動的情緒：“娘，您先別激動。孩兒知道您是為我好。但您想過沒有，若天下不太平，我們這小家又何來安穩？孩兒并非莽撞，孩兒有分寸。”

　　“什么分寸！”婦人淚眼婆娑，“你那小身板，去了軍營也是受苦！娘不想你步你爹的后塵！娘不想再擔驚受怕了！”

　　這句話幾乎證實了霍齊的猜測。他心中涌起一陣酸楚，既有對這個身體原主父親的惋惜，也有對眼前這位母親深深的同情與理解。他知道，母親的阻攔并非無理取鬧，而是源于刻骨銘心的傷痛。

　　“娘，”霍齊的聲音也低沉下來，他扶著母親的肩膀，讓她坐到床邊，“孩兒明白您的苦心。但孩兒……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需要您時時護在羽翼下的小孩子了。孩兒有自己的想法，也想為這個家，為您，爭一口氣。”他頓了頓，眼神堅定地望著母親，“而且，孩兒已經長大了，戶籍上……也到了該承擔責任的年紀。”

　　他刻意模糊了“戶籍”的細節，不想讓母親知道他偽造的事情，徒增她的擔憂。

　　婦人聽著兒子條理清晰的話語，看著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決絕，一時間竟有些失神。是啊，兒子似乎真的變了，不再是那個只知道依偎在她身邊的孩子。他有了自己的主張，有了她無法掌控的念頭。

　　“可……可那軍中……”婦人仍是放心不下，言語間帶著哭腔，“萬一……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讓娘怎么活啊！”

　　霍齊蹲下身，仰視著母親，聲音放得極柔，卻字字清晰：“娘，您放心，孩兒會照顧好自己。孩兒向您保證，一定會平平安安地回來。孩兒去軍中，也是為了將來能更好地保護您，讓您過上好日子。難道您希望孩兒一輩子碌碌無為，守著這一方小院，將來連養活自己都成問題嗎？”

　　他知道，對一個母親而言，再多的豪言壯語也不及兒子的平安重要。但他必須讓她明白，逃避并非長久之計。

　　母子二人沉默地對視著，空氣中彌漫著擔憂、不舍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傷。最終，婦人長長地嘆了口氣，淚水沿著臉頰滑落，滴落在霍齊的手背上，滾燙。

　　“罷了……罷了……”她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聲音嘶啞，“兒大不由娘……你若真打定了主意，娘……娘也攔不住你。只是，你定要答應娘，無論如何，都要保重自己，萬事以性命為先，切不可逞強好勇！”

　　霍齊心中一松，隨即涌上一股暖流。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娘，您放心，孩兒記住了！孩兒一定會的！”

　　他知道，母親的妥協，是多么沉重的退讓。這份母愛，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卻也給了他無窮的勇氣。

　　安撫好母親，霍齊不敢再耽擱，匆匆趕往征兵處。

　　征兵處依舊人頭攢動，比上次來時更多了幾分肅殺之氣。幾名身著甲胄的軍士手持長戟，維持著秩序。負責登記的案桌后，坐著一位面容嚴肅的軍吏，目光銳利如鷹，不時地喝問著前來應征者的信息。

　　霍齊排在隊伍中，手心微微有些汗濕。他不斷在心中默念著自己編撰好的身份信息，以及應對盤問的說辭。

　　終于輪到他了。

　　“姓名，年齡，籍貫，戶籍冊拿來！”那軍吏頭也不抬，聲音冷硬。

　　“小人霍齊，年二十三，原籍……”霍齊按照準備好的說辭，一邊回答，一邊恭敬地將那本偽造的戶口冊遞了上去。

　　軍吏接過戶口冊，隨意地翻了翻。他的手指在紙張上輕輕捻過，似乎在感受紙的質地。霍齊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生怕對方看出什么破綻。

　　軍吏的目光在戶口冊的字跡上停留了片刻，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他抬起頭，第一次正眼打量霍齊。

　　霍齊此刻穿著一身漿洗得有些發白的舊衣，身形在成年人中確實顯得有些單薄，但眼神卻異常明亮鎮定。

　　“霍齊？”軍吏的聲音帶著一絲審視，“看你這身量，倒不像是二十三歲的壯丁。”

　　霍齊心中一凜，知道考驗來了。他忙躬身道：“回稟軍爺，小人家境貧寒，自幼……自幼便有些體弱，是以顯得瘦小些。但小人一身氣力還是有的，也肯吃苦耐勞，一心想為朝廷效力！”

　　軍吏“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又低頭仔細看了看戶口冊上的信息，特別是籍貫和遷徙記錄那一欄。

　　“你說你是從鄰縣遷徙而來？”軍吏問道，手指在“遷徙”二字上點了點。

　　“正是。”霍齊回答得沉穩，“父母早亡，孤身一人，聽聞長安繁華，便來此投奔，尋個生計。”

　　“哦？父母早亡？”軍吏的眼神更加銳利了，“家中可還有其他親人？遷徙來此，可有保人？”

　　這個問題有些出乎霍齊的意料，他偽造戶籍時，只想著簡化背景，卻忽略了遷徙可能需要的擔保。他腦中飛速旋轉，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慌亂。

　　“回軍爺，小人……小人并無其他親人。遷徙時，曾得一位遠房表叔照拂，只是……只是他后來也遠行他處，如今已聯系不上了。”他編造了一個模糊的理由，心中卻在打鼓。

　　軍吏盯著他看了半晌，那眼神仿佛要將他看穿一般。霍齊強自鎮定，與他對視，目光中帶著一絲懇切和對參軍的渴望。

　　時間仿佛凝固了。

　　就在霍齊以為自己要被識破之際，那軍吏卻突然將戶口冊合上，丟回到他面前。

　　“罷了，看你倒也算誠懇。”軍吏淡淡地說道，“既有報效之心，便去那邊登記畫押，然后去校場等候進一步查驗。”

　　霍齊聞言，如蒙大赦，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連忙撿起戶口冊，躬身道：“多謝軍爺！多謝軍爺！”

　　他不敢多做停留，快步走向一旁負責登記畫押的吏員。在畫押登記時，他又遇到了那個李袁齊。李袁齊一臉苦大仇深地在竹簡上按下手印，看到霍齊，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小子，你……你還真來了？你的戶籍……”

　　霍齊對他使了個眼色，低聲道：“僥幸通過了。李大哥，以后我們便是同袍了，還請多多關照。”

　　李袁齊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搖了搖頭，嘀咕了一句“真是個怪胎”，便被催促著走向校場。

　　霍齊畫押完畢，心中一塊大石終于落地。然而他知道，這只是第一步。接下來，還有更嚴峻的考驗在等著他。

　　他望向校場的方向，那里已經聚集了不少通過初步查驗的青壯。陽光下，刀槍閃爍著寒光，一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他握了握拳，眼神更加堅定。無論前路多艱，他都要走下去。為了母親的期盼，也為了自己心中的那份激蕩與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