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的漣漪逐漸停止,剔透干凈的玻璃杯身上倒映出了座位兩側雙方臉上各異的神情。
在對著前來倒水的侍者友好地道謝后,白發少女就抬起眼瞄了瞄坐在自己對面的權俞利。
她咳嗽一聲,終于開口說:“那個,所以說,前輩你是聽了朋友的介紹,事前也不知道我是誰,就來參加今天的聯誼了?”
盡管很不好意思,但也沒辦法反駁的權俞利臉色不太好看地點了下頭。
緊接著,或許是想找回話語主權,權俞利也問她:“那你呢?你是怎么會跑來的?”
“我?是我媽叫我來的?!卑卒粑⒄f,“一開始就是說介紹我跟韓國泳壇的前輩認識,所以我就來了。”
權俞利藏在桌下的雙手猛地握緊,內心咬牙切齒,鄭西卡你這只該死的狐貍!為什么事先不把話說清楚!
她稍稍穩定情緒后才問:“那現在怎么辦?”
“現在?”白漪微用理所當然的口氣說,“現在當然是做應該做的事啊……我們開始今天的聯誼吧,前輩?”
權俞利感覺自己越來越看不透白漪微的想法了。
按理來說,她現在最有可能的做法就是起身離開。反正人也見到了,最初表現無禮的人也是白漪微,她有著充分的理由就此結束這場她本來就不太情愿的“聯誼”。
只是女孩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心思,又急切地補充:“我是因為媽媽的緣故才不得不來,前輩你,應該也有你的理由吧?”
正是這樣的一句話,使得原先已經動念的權俞利繼續留了在座位上。
理由,當然是有的。鄭秀妍和任宋演他們的話語聲仿佛還在耳邊作響。
恍惚間,權俞利就像是真正領會了鄭秀妍此番的用意。
既然她在原地躊躇不前,不愿意去面對難題,其他人就只好把“麻煩”直接送到她面前來。
白漪微就是那個將要在她生活里搗亂的“麻煩”。
在想通這點之后,她到底是在白漪微松了口氣的表情中開口問:“那么……你想聊什么?”
她看了眼對方只有一杯水的桌面,身為大人的本能又發作,說:“先給你點一些吃的怎么樣?我看你應該還沒吃飯?!?p> 白漪微卻徑直搖頭:“不用了,您也知道,我們基本不在外面吃飯?!彼约赫f完話才發覺不對,用手捂住了嘴。
權俞利一臉平靜地說:“沒關系,我知道你們現役的運動員需要控制飲食?!?p> “哎,什么現役不現役……”白漪微干笑,“前輩你也沒有退役啊?!?p> “在大家眼里有區別嗎?”權俞利回答,旋即又冷不防問了一句,“不過,你之前對我說那些話都是故意的吧?”
白漪微模樣很憨地張了下嘴,眼珠子接著四下亂瞟,可她大概是不想撒謊,支吾半天才勉勉強強地從鼻子里擠出一聲“嗯”。
權俞利見她這反應,也不怎么生氣,畢竟著惱的時候早就過去了,想想倒是有了點好笑的心情。
“前輩你,應該比較奇怪我前后的轉變吧?”白漪微突然道出了權俞利的心聲。
在這件事情上,她又展現出了一種別樣的坦率。
“我剛開始以為前輩你和那些人差不多?!卑卒粑⒑攘丝谒种该舆呇?,直言說。
“那些人?誰?”權俞利一時感到了不解。
白漪微抬抬頭看她就意有所指地說:“你應該知道吧?我上個月才正式加入國家隊?!?p> 聽她這么一提,權俞利才好像明白了什么,微微皺眉。
“我感覺韓國的這種什么前后輩制度簡直是蠢到頭了。一群年紀就比我大了幾歲的家伙,比我媽還會裝,沒本事在賽場上贏,所以才扭曲地想在心理上找回優越感嗎?”
權俞利忍不住轉頭朝她們四周看了看。
白漪微看見她的動作就會意地說:“不用擔心,這家俱樂部不會有外人混進來,會員也都是自詡精英的社會中高層人士,他們不會做那種偷聽偷拍的行為,要不然前輩你以為我媽還有你的朋友今天為什么會把聯誼地點約在這里?”
“你能不能不要再提那個字眼?”
“什么字眼?”
權俞利欲言又止,最后頗為無奈地說:“你向來說話都是這么……”
“直白?”白漪微接上了個準確的用詞。
權俞利又掃了她一眼,點頭:“對?!?p> 白漪微的嘴角在她的注目下翹起:“我剛剛在泳池邊不是說了嗎?只是因為現在只有前輩你一個人在,我才會說出這些的。”
“這會兒和剛剛可不一樣?!睓嘤崂麤_著餐廳內部的其他方向稍稍示意,“前面確實是只有我和你,現在萬一被人聽到呢?”
白漪微往后靠了靠,對她眨眼,嘴里說:“前輩你在關心我嗎?”
權俞利心里又有了些帶孩子的煩躁感,她耐著性子說:“剛才的那番話,你可絕對不要再說出去。否則就算你是什么未來的游泳女王,民眾的聲音也會把你淹沒的?!?p> “沒關系,法國有句話叫‘La bave du crapaud n'atteint pas la blanche colombe’,癩蛤蟆的毒汁噴不到白鴿子?!?p> 白漪微先是表現出無所謂的態度,隨后又趕在權俞利皺眉之前改口。
“不過我會按照你的話去做的。我知道前輩你是替我著想。”
權俞利剛要頷首,忽地又覺得不太對,為什么明明她才是大人,卻總有種被對方牽著鼻子走的感覺?
她抬眼看去,正好看到擁有白金色頭發的女孩露著十分真誠的笑臉說:“前輩你果然意外的是個很不錯的人呢?!?p> 權俞利頓了一下,聯系白漪微前后的話,她隱約也領悟對方早前不待見她的原因,十有八九是把她當成一丘之貉了。
對此權俞利倒也談不上理不理解。她知道韓國國家隊大部分人是什么樣的作派,但今天這件事說到底她也是遭了無妄之災。
頂多,就是她對于白漪微的惡劣印象有了一點好轉。
“其實,我剛才也沒說實話?!?p> 坐在對面的白漪微偷瞄了她兩眼,手指又摸上水杯。
“我說我不是前輩你的粉絲,這句話只能說一半對一半錯?!?p> 見權俞利重新看來,她就振奮精神,迫不及待地說:“我在剛接觸游泳的時候就經常看前輩你的比賽錄像。當時我就認為,這個人的姿勢特別好,在水里就像美人魚一樣優雅。所以說,我可能稱不上是前輩你的粉絲,但我真的很欣賞你?!?p> “欣賞?”權俞利的臉上晃過啞然之色。
“那么,應該說是‘喜歡’嗎?”白漪微毫不見羞澀地講,“我以前是喜歡前輩你的技術,今天見面以后,我感覺自己開始真正喜歡上前輩你這個人了。”
“你的喜惡還真是轉變得很快……僅僅是因為我前面沒跟你計較嗎?”權俞利又恢復那種沒好氣的口吻。
“嗯!僅僅是因為這樣不行嗎?”白漪微再度語出驚人地說,“在我迄今為止認識的韓國人當中,前輩你算是最大度的了?!?p> 她掰起指頭計數:“為人大方、溫柔,很善良,最重要的是,還長得這么漂亮,完全讓人沒理由不喜歡不是嗎?”
看著貌似非常認真的白漪微,權俞利略微別扭地問:“所以你現在才愿意跟我坐下來交談?”
“還需要其他理由嗎?”女孩反問,“別人對我好,所以我就也想跟她好,這是很正常的邏輯吧。”
現在的孩子都是這個樣子嗎?權俞利的腦中情不自禁地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那么,前輩你的問題我已經解答完了,現在我們可以進入正題了吧?”白漪微積極地問。
“進入正題?”權俞利困惑了下就恍然地說,“我們剛剛不就在聊天嗎?”
“那算什么聯誼的話題?”白漪微趕緊說。
權俞利想了想,還是沒再試著糾正她的說法,而是問:“那你覺得應該聊什么?”
“嗯……先從各自的愛好說起怎么樣?”
“好。”
權俞利爽快地應下,這樣實際上也正合她意。哪怕是以白漪微的身份,她也不想刻意跟對方去聊一些有關游泳的話題。
簡單思考了一下,她就坐正身體回答:“我以前除了游泳以外其實沒有別的喜好,現在的工作也談不上清閑,所以要說愛好可能沒有,但我很喜歡跟朋友們待在一起,聚聚餐之類的?!?p> “挺讓人意外的呢。通常體育生的話,很少像前輩你這樣?!卑卒粑Ⅲ@訝地看看她,也正色著說,“不過我的愛好說起來也有點特別,我喜歡種花,還有看書?!?p> “嗯?!睓嘤崂c點頭說,“我知道。之前我有看過你的采訪視頻?!?p> “啊,那個?”白漪微的眼睛似乎又變亮起來,隨即就做了個相當大膽的舉動,直接起身拉著椅子湊到權俞利身邊去。
“怎么了?”整個人不由往邊上靠去,權俞利不太自在地扭頭瞧著她。
“我給前輩你看看我平時關注的博主啊。我跟你說,這個人好像也是法國人,他家的花園布置得可好看了?!迸⑴d致勃勃地掏出了手機。
權俞利內心尷尬,又不好拒絕,只能陪著對方瀏覽了一陣手機上的照片。
“不過,名字為什么叫‘Nobody’?”權俞利指著手機上顯示的用戶名稱,有點好奇地問。
“這個我也不知道?!卑卒粑⑦肿煲恍?,“也許對方也是《Star World》的粉絲呢?那里面有個名叫‘Wonder Girls’的組合,不知道前輩你知不知道?”
權俞利很驚奇地看向她,問:“你居然是宋演……不是,尹硯作家的讀者嗎?”
“我不是說了嗎?我平時喜歡看書?!卑卒粑⒙柭柤纾瑫r又興奮地小聲說,“我最喜歡的作家就是尹硯作家,聽說前輩你跟他是至親?”
權俞利看到她這模樣,古怪的情緒油然而生。比起先前隨口自稱是她粉絲的時候,白漪微眼下的樣子就要顯得真情實意得多。
“對了,前輩你有什么喜歡的花嗎?我的話,你應該也知道,就是我的名字,像是紫羅蘭的三色堇?!?p> “我?”權俞利想了一下,“我的話,金銀花吧?”
“喔,金銀花?不錯呢。你知道嗎,金銀花在中國那邊還有另外一個稱呼,叫作‘忍冬’。”白漪微又展現出了不同尋常的語言天賦。
“忍……忍冬?”權俞利略為拗口地重復了一遍她的話。
“嗯,意思就是說可以忍受冬天。金銀花的花葉很嬌弱,在冬天的時候看上去就像是枯死了一樣,但忍過了漫長的冬天后,它就真正開出了花朵?!?p> 權俞利有些驚訝,若有所思地說:“我還是頭一次知道這花有這個別稱……”
白漪微在她旁邊用稍許得意的語氣說:“花朵就是這樣,總是能讓人看到美好的一面。所以我很喜歡它們。話說前輩你為什么喜歡金銀花?我記得在韓國,金銀花是不是有表白的意思?”
權俞利眼神奇怪地同她對視,卻是岔開話題問:“既然你對花卉這么喜愛,那今天約定的這朵玫瑰花也有什么特殊含義嗎?”
她伸手拾起倆人桌上始終放著的那朵白色玫瑰。
白漪微對于她的避而不答看上去也不太在意,干笑說:“我其實……開始是想跟聯誼對象開個玩笑。”
權俞利挑眉,舉著手中的花晃了晃:“所以你選擇白玫瑰是真的有什么特別用意?”
“前輩你知道白玫瑰的花語是什么嗎?”
“是什么?”
“‘我足以和你相配’。”
權俞利不自覺張了下嘴,隨后組織著語言:“所以說……這是,告白?但既然是玩笑的話,那就是假的告白?”
“嗯!不過也可以變成真的啊?!?p> 下一秒,權俞利面容一緊,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就向后稍稍仰去。
擁有著白金色頭發的女孩睜大著雙眼,仿佛噙著光似的,無比期待地靠近注視著她。
“所以說前輩,我們,可以做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