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謝勰離開手術室已接近半夜一點,在電梯里他一直在跺腳,腳跟與電梯箱撞擊發出“咚咚”的響聲。當人焦急時,也會有這種表現,于是一旁有人寬慰道:“醫生別急,馬上就到了?!敝x勰撓了撓頭,說道:“別誤會,我只是手術站時間久了,腳底板疼?!鳖D時,電梯內迸發出一陣輕松的歡笑聲。而一旁猶在堅持的小伙伴扶住了謝勰,悄聲說道:“靠會兒,我腳麻了?!?p> 算算時間,他們在手術室一隅站了八個多小時,全程不動。師姐或者說那個組的老師極好,見眾人疲憊又招呼著食堂點湯,人手一碗。豬肝湯的鮮美,在這冰冷的夜色里給眾人添了幾縷暖意。
謝勰是最后到場的幾人之一,因為他得送患者回監護區。術后患者需要在十五分鐘內清醒,標準是她能回答一些關于姓名、基礎計算等問題。前面五分鐘,小女孩還是沒有反應;中間五分鐘,她無意識地想抬手,可惜被束縛住了;最后五分鐘,小女孩開始喊“疼”,麻醉褪去,疼痛復歸。一旁的醫護輕拍肩膀,不停地呼喚小女孩,收效甚微。她只是一個勁兒地疼痛呻吟,動手掙扎想要接觸腹部創口。沒有受過傷的人很難理解這種疼痛,幾乎就是在腹部捅了一刀子。
女孩的腹部創口已經看不見了,這是助手師兄縫合的功效。她只有十四歲,還年輕,人生還有一段漫長的旅途。沒有女孩子希望身上留下一條長達五公分的疤痕,于是,師兄采用皮內縫合。含有倒刺的可吸收縫合線沿著一端一左一右連續劃過,最后剪斷就連露出的泛著彩色光華的線頭都不見了,那兒只隱約可見一條細微痕跡。創口區域略微鼓起,這是因為移植的腎臟尚未完全沉入腹腔,但它們也將隨著小女孩的成長而不斷長大,最后在腹腔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至于已經病變的腎臟,隨著功能被替代,會逐漸凋亡萎縮。
現代手術極為嚴謹,猶記得縫合創口之前,臺上四人站定。器械護士按照巡回手中的器械清單,逐項清點。“血管鉗,1、2、3、4···布巾鉗,1、2、3、4、5、6、7、8···紗布···”清脆如小學生一般的嗓音在手術室響起。“紗布少了一塊?!毖不卣f道,臺上四人連忙尋找,原來是用來擦血的蓋在了手術鋪巾下面,漏了。清點仍在繼續,整個流程要重復兩遍。確認無誤,主刀下達指令,可以關腹了。至于內部留下的縫合線等等,會隨著身體的成長逐漸被吸收。
看著那兩個鮮紅的腎臟逐漸被關進腹腔,一群人稍歇。此前各種血管及其他管道連接完畢,主刀一再確認,終于松開血管夾。鮮紅的動脈血涌入,原本在等滲溶液中浸泡發白的腎臟迅速變的紅潤,并且表層開始往外滲血。因為之前修剪去掉了很多脂肪、結締組織,也斷開了不少微血管、毛細血管,如今通血,血液立刻滲了出來。不過這無關緊要,主刀用紗布吸干,全神貫注地看著腎臟充血,唯恐出現較大血管的失誤。微血管和毛細血管出血可以自行凝血,而稍大的動脈血管出血一旦不能及時發現,便會在腹腔內形成一個長存的出血口。
這種情況極少,一方面能夠承擔修腎工作的都是資深專家,他們會從整個腎臟解剖分辨,確定解剖異構——就是不同的人無論血管還是其他組織可能存在的差異,最有名的便是右位心臟,而最常見的還是血管異構。另一方面,在分辨過程中,他們會不斷從腎動脈注水,觀察出水情況,驗證此前的分辨結果。唯一讓老教授頭疼的在于,之前取供體腎時腎靜脈截留太短,給修腎乃至于后續的縫合造成極大的麻煩。而且這個嬰兒的腎靜脈太小,后面可能出現其他意外情況。
“有了,尿有了?!毖不乩蠋煻字⒕o手術臺下的引流袋,血管夾放開片刻便有略顯混濁的尿液流了下來,并逐漸變得清亮。上面待麻醉老師逐漸調高血壓直至正常,主刀又等待片刻,確認各方面均無缺漏便著手清洗吸取積血積液,添加潤滑涂料和隔離材料,既是防止后期組織粘連,也是保護供體腎臟。在相距不遠的少血管區域打孔放置引流管,剩下的就交給助手們了,師姐到隔壁與導師做術后總結。
盡人事,聽天命,將小姑娘送到術后觀察室后,醫生能做的就已經過了大半,至于她能存活多久?一邊終身口服免疫抑制劑,削弱人體對這個“異體”腎臟的免疫排斥,同時也連帶削弱人體對病原微生物等等的免疫作用;另一邊盡力避免感染,移植患者感染哪怕只是輕微感冒可能都得住院治療,調低免疫抑制劑的量同時加大抗病毒治療的力度。治療成功便繼續生存,失敗便面臨死亡。
謝勰每次看知網上國內的嬰幼兒供體腎臟移植手術的存活率調查都頗感無奈,25個樣本便可以發表文獻,給出概率——1、3、5年存活率達80%往上。甚至有的拿個位數案例發表,得到的概率是100%。這種無奈一方面是跟蹤調查的有限,1年、3年、5年,那么10年生存率呢?20年?30年?當然據國內第一位嬰幼兒供體腎臟移植手術可能都沒有30年?但最后一個數字估計特別難看。用在這個小女孩身上便是,活到20歲極有可能,而往后多活一年是一年,悲觀一點也可能活不過半年便死于感染等并發癥。另一方面是數據的共享無法實現,每所醫院都有各自的數據,都隨便圈個時間段做數據分析,都有意無意地漏掉一些忽略掉一些。于是,基于這些從源頭便存疑的數據所做的meta分析還有多少真實?
不談生存率問題?這臺手術結束,產生的費用總共40萬往上,而常規的腎移植20萬、肝移植60萬······都是各種報銷之后的價格。謝勰所在組專攻肝移植,組長大佬每天要接不少電話,開口第一句:“至少準備60萬,不夠別來了。”而對方往往都直接答應,這讓大佬閑暇之余感慨:“中國有錢人還是挺多的?!痹谶@所知名醫院待久了,謝勰會失去對于金錢的概念,仿佛那就是個數字,不管后面有多少個零。也同樣是在這么多個零刺激下,醫生甚至是醫學生都會有一種緊迫感,一股沉重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