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跟他走,并非郎情妾意非他不可,我說過,我只是更會計較得失,更會挑選對自己有利的機遇。所以,那時的我從未想過要去了解他的過去,遑論設身處地地去理解他作為王的不容易。
且與他相處的這段時間,他也并沒有讓我知道他的煩憂。如他所言,他只想讓我快樂。
他知道我不識音律,所以命樂師制作俗樂,他的臣子聽到了,說其靡靡不堪,乃亡國之音。更甚者,有人以此向他死諫,望他敬重祖先,重視祭祀,勤修朝政,以德治國。
他震怒:若真有天神,天下萬民為何依然困苦不堪災禍不斷?抱希望于根本不存在的幻想,愚蠢至極。況且,若祭祀有用,孤王可日日祈福,求上天降福于萬民,還要爾等何用?
眾臣錯愕,而后憤怒,他們罵他無可救藥。
罵的最狠的那位,被他送去見天神了。
那日,天空陰沉得可怕,他飲了很多酒。醉倒在了我的懷中。我終于可以看清他的臉了,他曾經必定十分俊美,哪怕如今看來略顯蒼老也阻擋不了他的絕世容顏。對呢,他已近甲子之年。
思及此,我才驚覺,他的兩鬢早已銀絲縷縷。
半醉半醒間,他喃喃:“孤繼立為王之初,正值國家頹敗之時,內政松弛,外敵虎視,兄長叔父及一眾大臣本不贊成孤繼位,所以他們等著看孤的笑話,孤豈能如他們的意。孤苦心經營近三十余載,至如今,朝政才得以興榮,外敵皆被孤王征服,他們竟還不死心……”
我啞然,心口更是一陣一陣莫名地發疼。
從他斷斷續續的低喃中,我才知曉,原來高高在上的他,竟是如此艱難。
我試圖拿掉他的酒杯,他卻先我一步,伸手讓酒杯從他指間滑落,繼而低吟:“孤累了。”
我的眼淚便出來了。
突如其來的淚滴讓我怔然,我真的好久沒有落淚了。
曾幾何時,我也幻想著靠在一人的懷中,再緊緊環住他的腰,將頭深深埋在他的胸前,帶著哭腔告訴他,我累了。不是因為年歲漸長后的體力不支,不是歷經滄桑后的無可奈何,而是終于遇見只此一生的那個對的人,那個愿意靜靜聽我說累了的人。
是夢嗎?我竟然真的等到了。
醒來的時候,我竟發現自己真的靠在他的懷中。
一切都是真實的。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額頭處,輕聲問我:“孤昨晚跟你說什么了沒有?”
“大王怕妾聽見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嗎?”我開始將自己定位成他的愛人,而不是玩物。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這么說,片刻,才開口:“你聽見什么都沒關系。在你面前,孤沒有秘密。”
“大王,妾也累了。”我并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說了這么一句旁人聽了覺得沒頭沒腦的話,但我知道,他懂。
我在想,我為什么沒有早點遇見他?
如今的他,怎么說呢?和他的聲音一樣,哪怕作為帝王,威嚴早已和他密不可分,但他終究是老了。就算我不知道自己的年齡,但以他的樣子,我稱呼他一聲爺爺一點都不會夸張,可就是如今這個樣貌蒼老的他,給了心態蒼老的我一個可以停靠的彼岸。
那么我和他之間,到底有沒有愛情呢?
我實在不知道。
有人說,他帶兵攻打有蘇,我只是他在眾多戰利品中撿到的,他讓我背井離鄉無家可歸,所以,我該對他有恨。
他們實在是想錯了。
我想,如果我是有蘇部落的人,我原本就有安定的生活,那我必然是有恨的。可惜我不是。所以,我沒有。
那便是有愛了?
似乎也不對。
我只是一個善于交易的涼薄小人。哪怕方才,我想的是把自己的心交給他。可究其原因,終究是為了我自己。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活在當下吧。
“愛妃,我的時日不多了,我想做一些讓自己高興的事情。讓我們高興的事。”
“大王,不論你做什么,妾都會陪著你的。”這話,是我的心里話。因為他無條件的縱容了我。在偌大的王宮,他給了我絕對的愛。他是王,若他時日無多,那么我,自然也不會長久存在了。
他說他死后不必殉葬,我知道,也不會違背。
我想偉大一回,不能殉葬,那便殉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