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人最可悲之處,莫過于將自己的心交付于別人,連同喜樂。可是他卻說,我就是他的喜樂。
那好,他就是我的歸宿。
翌日,他的王后由姜后變成了我。
我是他的王后,此后,我們生同寢,死同穴。我再不必生前流浪死后飄蕩。
原來,被人深愛,是如此幸福。原來愛,也可以莊重如斯。
他既真心待我,我怎不耗盡所有深情?
許是在風塵中飄久了,我極其厭惡人間煙火,絲絲縷縷,從無定所。可他讓我覺得,讓炊煙升起,以素手成羹湯,共一人同飲,乃此間最大幸事。
或許遇見彼此,我們都用盡了余生好運氣。
帝辛二十九年,西伯昌之子姬發起兵反商。天下諸侯一呼百應,滅商之心如熊熊烈火。
朝會結束之后,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寢宮,狀似喃喃:“呵,惟婦人言,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俾暴虐于百姓,以奸?于商邑……呵,可笑至極。”
我并不識字,所以不是十分理解姬發誓詞之意,但我可以確定,姬發所說,應全是對他的指責。
他見我面露疑惑,又替我解釋了一遍。原來姬發說他昏聵難當重任,對婦人的話唯命是從,不僅輕視祭祀,不敬祖宗父兄,還殘害百姓,遠貴族賢良,親平民小人云云。
大是大非之事,我并不能妄加斷言,可我看到的商王,絕非姬發所說之人,令我不解的是,諸侯卻對此深信不疑。
難道身處高位者,所看所思所想皆與旁人不同?
難道誰也看不到他三十年來兢兢業業勞心勞力為了這個國家鞠躬盡瘁?
若他真的暴虐不堪,何來如今的萬民敬仰?
若說常年征戰,若非東夷時常挑釁,虎視商朝土地和人民,誰樂意戎馬一生,不享寧日?太平盛世,不過是無數壯士他山埋骨的結果。都言一將功成萬骨枯,難道是將要骨枯?
再說貴族又高官,世世又代代,集天下之資以富貴族,卻不能集貴族之力以續商運。既如此,取天下之才以圖商之千世萬世,有何不可?
難道天下之人熙熙攘攘,皆為利益而來來往往?
那就是吧。
他要出征了。他的族親,大都去追隨“賢德”的武王了,城里留著的殘兵,與大周的浩蕩之師相比,不堪一擊。為了擴充兵力,他將這些年來東征西戰所得的俘虜,編入麾下。
他說他們不可信。對待戰俘,他向來缺少耐心,動輒殺伐。但他已無退路。
縱兵盡將卒,馬革裹尸,他義無反顧非去不可。那是他作為商王,給天下萬民、列祖列宗最后的交代。
縱江山覆滅,夫死家亡,我無怨無悔忠貞不渝,這是我作為王后作為妻子,給商王、給丈夫的唯一承諾。
如他所料,戰俘一入戰場,便四下潰逃,偌大的戰場,對面是百萬雄師殺聲震天,他卻殘兵瘦馬背影孤寂。
最后的最后,他孤槍匹馬,從重重包圍里殺出一條血路。
他說:“孤王立于百萬雄師面前,本該血戰到力竭,一死了之,可一想到你啊,一想到還有你在朝歌形單影只,孤便心痛難忍。
孤給天下萬民的交代,已經夠了,孤沒有負他們,孤更不想負你,孤說過,此生與你生同寢死同穴,孤回來履行諾言來了。你愿意嗎?”
我怎會不愿意。
他作為王,面對族親叛離賊子虎視,明知此戰必敗無疑,仍不懼馬革裹尸。
卻在最后關頭,為了我,落下了不敵而逃的污名。
遇見他,我何其有幸。
一想到他在戰場上孤立無援,血濺沙場他山埋骨,我便心痛如絞。可他回來了,我還能靠在他懷里感受他的心跳他的體溫,我還能用手指捧著他的臉一遍遍細細描摹他的模樣,我還能與他相擁坐看這人世間最后一次夕陽……夠了。我還有什么不能滿足?
他說,下輩子,你要記得早點找到孤,你要記得,旁人錦衣華服,只孤玉衣如月。
朝歌城內,鹿臺之下,周兵云集,他們能看到的,只剩熊熊烈火。
我們之間,到底有沒有愛情呢?
我現在告訴你。有。
縱使我心似秋月涼薄,只想利益算計。
縱使他鬢如銀絲斑駁,已是花甲之年。
只是。后人需記住,他不是暴君。
他為了商,鞠躬盡瘁,他沒有負天下的任何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