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皇帝召她過去,御案上擺著讓他最近煩惱不已的國書。
“金國送來國書,要替他們的王爺求娶我朝公主?!被实廴嗔巳嘧约旱拿夹模骸艾F下我朝實力遠不如前,與金國相比更是落了下風。他們現在要求娶公主,云舒,你有何看法?”
“回皇上,兩國邦交,此舉并無不妥。”
“那就挑個宗室女,封個公主嫁過去?!被实鄞蠊P一揮,就要立刻下旨。冼云舒趕忙阻止了他:“皇上,現在金國實力已遠盛我朝,如今他們求娶公主,此舉在世人眼中已是誠意滿滿,若在宗室之中隨意挑個人,怕只怕他們責我們敷衍,到時候以此為借口發兵攻打我朝邊境。”
皇帝沉思片刻:“也罷,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我朝正統公主嫁過去,他日,必定風風光光將她迎回來?!?p> 宮里到了年齡尚未婚娶的公主一共就只得兩個,一個是安寧公主,另一個就是后來出生的永陽公主。永陽公主二八年華,正是和親的不二人選。冼云舒聽說圣旨送到永陽公主那兒時,公主哭了許久,死活也不肯嫁過去。原以為等著這公主想通了就好,可誰也沒料到這永陽是個烈性子,知道如今的形勢,怕去了金國受折磨,干干脆脆在房里懸梁自盡了。她去得倒是痛快,剩下這爛攤子留給活著的人收拾。
那日冼云舒依例巡邏,走到無極殿時,遠遠便看見跪著的安寧。原來安寧知道了永陽的事,自告奮勇要嫁去金國。她是皇帝唯一的親妹妹,皇帝自然舍不得她嫁過去,任憑她如何堅決,也不肯同意。安寧無法,只能一直跪在門口,等她的皇帝哥哥做決定。
“公主與皇上同為一母所出,皇上知道其中利害,是不會讓你嫁過去的?!辈恢螘r冼云舒走到安寧身后,默默的看著那道關閉的殿門。
“身為公主,既然享受了這個身份帶來的榮耀,也應該承擔它所背負的責任?!?p> “這是你從前告訴我的,不是嗎?”
“此去路遠,或許你一生都無法回到故土。又或許兩國發生戰事,你夾在中間為難。甚至于……”說到這兒時,她頓了頓:“改朝換代……到時候你如何自處?”
安寧慘然一笑:“想這么多不過徒添煩惱而已。其實走一步看一步也沒什么不好。”
“既然如此,你好自為之?!?p> 安寧終究還是遠去和親了,在京中初雪之時,她帶著皇帝為她準備的豐厚嫁妝,離開了這邊生養她的土地。臨走前,許是覺得歸來無望,她在京郊盛了一抔土,帶在了身邊。
阿衛取代他的義父,成了新帝身邊的大太監。這天他來找冼云舒,帶來了皇帝的旨意。
“舊主蘇醒,代朕探望。”
冼云舒走進殿里,才發現冷得不像話。她在殿中生了炭火,這才暖和了一些。
看到她進來,床上的太上皇費力的想要抓住她,卻只能是徒勞。冼云舒冷眼看著他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始終一言不發。
“冼云舒,你竟然背叛朕!密藥毒發,難道你就不怕死嗎?”好不容易緩過勁兒來,一出口就是些難聽話。
冼云舒為他掖了掖被角,嘴角帶笑:“太上皇有所不知,云舒在這世上親眷寥寥,早就不想活了。”
“有時候我也會想,當年要是和父兄一道死了也好。可是禍害活千年,最想死的人活到了現在。”
“可既然活著,總得做點什么?!?p> “這些年,你沉迷于長生一途,受國師蒙蔽,荒廢朝政,罔顧民生。陳朝在你手中一天天衰弱下去,從前弱小的金國卻日益強大。這一代代傳下來的江山在你手中被折騰的面目全非,你的所作所為,哪有一點像個皇帝!”
皇帝一副氣極模樣,一口氣卡在胸口不上不下,痛苦的說不出話來。
冼云舒趁機又道:“當年我用自己的性命去換軍權無非只是想保住冼家這么多年的心血。我不想連西北軍也被國師染指?!?p> “可是后來也是托了國師的福,倘若不是他讓我為你試藥,我這毒也不會陰差陽錯的解了。說起來,我也該感謝他。”
床上的人喘的更急了,仿佛隨時都會一命嗚呼。
冼云舒卻自顧自說著:“我從前以為,只要西北軍在冼家的魂就在。可是后來我才明白,冼家的魂從來不在一個小小的軍隊中。冼家的魂,在天下泱泱百姓中。”
“陳朝在你手中已是沉疴難愈,西北軍救不了它,新帝也救不了它。所以我只能把它交給別人。”
“你這是……叛國!”那人艱難的吐出這句話,目眥欲裂。
冼云舒輕飄飄的笑了笑:“我只是為這江山,尋了一個好主人而已?!?p> “對了,您還不知道吧,安寧公主去金國和親了。她未來的夫君是金國王爺。也是,‘戰死’的蕭敬堯?!?p> “我想您一定也不知道,您所看重的蕭敬堯其實就是金國國主的親兒子。他會成為金國的新任國主,會一統天下?!?p> “冼云舒,你這個亂臣賊子!千刀萬剮也不足泄朕心頭之恨!”他到底做了這么多年的皇帝,漸漸平靜下來了,只是身體情況依舊不容樂觀:“你與蕭敬堯合作,難道你敢保證他一生都信守諾言嗎?終有一天,你會后悔的!”
“我為什么要后悔呢?”
“我與蕭敬堯約定,他日他登大寶,所立太子必須是我朝公主所出。這天下之主從來都不是蕭敬堯,而是他與安寧的兒子?!?p> “唯有一個漢人金人血統兼備的皇帝,才能真正統一這個天下。而這個人,只能是您的孫兒?!?p>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毫無顧忌的放聲大笑起來:“冼云舒啊冼云舒,你果然好計謀。只是人心不可測,你憑什么敢保證蕭敬堯不會食言。他一旦食言,那你這一切心血就全部浪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笑,可笑!”
冼云舒卻嚴肅得很,甚至于從來沒在她臉上見過如此認真的神色:“有一個人。他會成為蕭敬堯的左膀右臂,會為蕭敬堯登位立下汗馬功勞。”
“您說,如果有一天蕭敬堯食言了,這個人……會怎么做呢?!笔难允亲畈豢煽康臇|西,她從來不會相信這些,萬事總要做好周全的打算。
“冼云舒,你若是個男兒該多好?!?p> “太上皇,您該歇息了?!辟剖嫠藕蚝盟?,轉身出了殿門。
夜里,傳來消息說伺候太上皇的宮人不小心添多了炭火,冬夜里門窗緊閉,太上皇就這樣去了。舉國縞素,皇帝罷朝三天以示哀悼。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金人突然發起了戰爭,這一次不若往常,金國軍隊所過之處倒是規矩得很,不曾發生什么燒殺搶掠的事,在百姓眼里,他們似乎也沒那么可怕。而這一頭,為保一城免于戰爭,有不少地方的官員都率當地百姓向金投降。陳朝失去的城池越來越多,在戰爭中一直處于下風,沒多久就到了亡國的地步。
冼云舒步入殿中,龍座上的皇帝臉色灰敗,見到她,眼睛里的光芒閃了閃,又迅速黯淡下去。偌大的殿中,只有他們兩個人。
皇帝緩緩走下龍座,來到冼云舒面前,語氣是遮掩不住的失意:“云舒,國之將亡?!?p> 冼云舒低下頭,十分順從的樣子。
皇帝一直盯著她:“為何是朕……成了這亡國之君?”
“為什么偏偏是我?”
“我竭力想要改變這個國家。我分明就快要成功了??墒菫槭裁础?p> 他好似入了魔怔,執著于這個國家就要在他手里終結這件事,一直喃喃不停。
“皇上,您已經盡力了。我朝積弱已久,這是天意。天意不可違?!?p> 冼云舒的話好似當頭棒喝,皇帝哀極反笑:“朕知道這是天意,也知道天意不可違?!?p> “可是朕身為一國之君,不能辱沒了這個身份?!?p> “家國將亡,當以我身殉葬。九泉之下才有臉去見列祖列宗。”
他突然話鋒一轉,目光落在冼云舒身上,冼云舒分明從他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飾的殺意。
“自開國以來冼家便世代承爵常伴君側,到了如此時刻,不知冼將軍有何打算?”
聞玄歌而知雅意。
冼云舒識趣的跪下來:“臣當誓死追隨陛下。陛下去后,臣當入陵,護衛陛下千秋萬代?!?p> 這便是明明白白要陪葬的意思了?;实蹪M意的點點頭,轉身去了書桌,開始交代起自己的身后事。
“安寧公主若有所出,當是我朝最后一位皇族?!辟剖娉雎曁嵝选?p> 皇帝寫圣旨的手停了停,不多會兒便寫好了三份圣旨。
他將其中兩份交給她:“朕去后,你便宣讀吧?!?p> “至于這一份……”他看著手里剩下的那份圣旨:“希望它有重見天日的時候?!?p> “行了,你出去候著吧。”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