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子在佟熱市的一間玩具廠里工作。機緣巧合下,我們在一條流水線工作。一條流水線上二十來個人,我們每天的工作內(nèi)容就是把不同的玩具,按照要求放置到固定玩具的包裝紙塑里。這一個放置的動作一做就是做好幾天,每天都要重復這個動作幾百遍,甚至有時候趕貨的時候,要做上幾千遍同一個動作。
一個平淡如水的下午,我望到了茶水間的窗外那陽光之下隨風擺動的草,被太陽曬到發(fā)光的石頭,它們在窗外是那么的自由。我不禁感慨自己每天像個機器人一樣,手里不停地在做重復的動作,這也使我的腦子里漸漸地沒有了自己的思想,我覺得這樣非常沒有意思,但又苦于自己沒有文化,沒有技術不能去做別的事情。
在那個下午,我在結束心里一頓慷慨激昂的暴風雨幻想后,我對著窗外那自由的空氣嘆了口氣,最后還是乖乖屈于現(xiàn)實坐回工位上。
我和妻子下班后都會到廠門口的一家小吃店吃上一碗酸辣粉,又酸又辣的味道讓我們欲罷不能。如今的妻子早已不像幾年前剛來佟熱市那般消瘦,她臉上沒有了當初的病容,取而代之的是略顯福氣的雙下巴,她的身子像吹了氣的氣球一樣膨脹了起來,苗條的影子漸漸在她的身上消失了。一米六的她,現(xiàn)在可有足足一百四十多斤,坐下的時候,肚子上的肉三四圈清晰可見,就連我也時常拿她的肥胖打趣。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此刻我腰間的皮帶包里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當初買這個手機為的是打電話回家里方便一些,平時除了幾個酒友,也沒什么人會讓我的手機發(fā)出聲音了。
酸辣粉上來了,我拿起筷子呲溜一口,麻辣鮮香的熱湯混合著生香菜和爽滑的紅薯粉,香濃酸辣之間留給舌尖的,是那一絲絲快感。我右手繼續(xù)挑粉吃著,左手憑借著熟悉摸開腰間皮包拿出手機,一看那串數(shù)字,是村長打來的,按下綠鍵后,我拿著手機貼近耳朵大喊一聲:“喂,是哪個?”
“喂,新武,是我,榮江,你這幾天趕緊回來一趟,你媽先前下雨天的時候在外面摔了一跤,被我發(fā)現(xiàn)了送到鎮(zhèn)衛(wèi)生所,現(xiàn)在這個情況有點嚴重,醫(yī)生說有點麻煩……”
我瞬間像被玻璃碎扎了一下,趕忙放下筷子問:“怎么好端端的就摔了,真的是!平時也沒見她有什么大病小病啊,怎么摔一跤突然就麻煩了?”
“具體等你回來問醫(yī)生,是今天衛(wèi)生所打電話給我,讓我聯(lián)系家屬,那這樣吧我明天上鎮(zhèn)上去幫你看看。”
我連忙對著手機里的村長道謝。掛斷通話后,我心里不安和焦躁像是融進了血液里一般讓人不得安寧。妻子臉上也露出了不悅之色,她也跟著放下筷子,一臉陰郁地對我說:“你說老太婆好好的怎么就摔了,那些路平時也在走,這還能摔跤,真是服了!”
“行了,你少說兩句,我們明天坐最早的汽車回去看看。”
妻子復又拿起筷子吃了起來,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回吧,我這大著肚子不方便,再說了,兩個人都請假這要扣多少錢啊?”
妻子此時已經(jīng)懷孕四個多月,肚子不怎么顯懷,跟沒懷孕前相比,人又胖了一圈。
我心里覺得妻子不懂事,這種情況就該兩個人一起回去,但轉頭一想,又覺得妻子顧慮的對,懷孕還是不要瞎折騰,我這一回去肯定得要好幾天,請假就要扣工資不劃算。
我拿出一根香煙,若無滋味地抽了起來,每抽一口心里就有塊兒大石頭在上竄下跳,我低下頭看著面前這碗粉,兩分鐘前它還是紅綠交瘁的人間美味,現(xiàn)在看上去又黑又灰的真是讓人倒胃口。我有些嫌棄地把粉往前推了推,轉過頭猛地抽香煙,一根煙完畢,我還是覺得心里不暢快,又點了三瓶啤酒。
出來工作以后,我就喜歡上了喝啤酒,雖然我的酒量不好,可我喜歡喝醉時的感覺,只有喝醉了,心里才不會浮現(xiàn)那么多糟心的事情。只有喝醉了,這個世界在我眼中就像是假的一樣,假的讓我感到我不存在于現(xiàn)實……
大巴搖搖晃晃了十多個小時,直到樹梢上的晚霞都消失殆盡以后我才到了鎮(zhèn)汽車站。我提著一個旅行黑布包,穿著一身牛仔套裝下了車。此時已入深秋,冷冷清清的街道上,涼風席卷著地上的塑料袋和落葉在暗黃色的路燈下無聲地狂歡,我的心情就像天邊消失的最后一縷陽光一樣,變得冷冰冰的。
汽車站離衛(wèi)生所是七百米的距離,但就這短短的幾百米讓我有些邁不開腿,當我再次踏上這條通往衛(wèi)生所的路,我的內(nèi)心突然涌現(xiàn)出無限的凄涼。衛(wèi)生所樓頂上那扎眼的昏暗紅十字標志在我眼中閃爍著,我狠狠地深吸了秋天里的涼氣后,徑直往那閃爍的標志走去……
剛到衛(wèi)生所樓下,腰間的小靈通“滴滴滴滴~”地響了起來,是一串陌生的數(shù)字,我平靜地按下通話鍵,“喂。”
電話那頭是個老派的聲音,電話那頭平靜地問我:“喂,請問是不是鄭芬芳的家屬。”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是,我是她兒子,你是哪個?”
“我是咱們這個草浠鎮(zhèn)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你媽媽半個月前因為腿部外傷入院,后來給她縫好了傷口讓她去縣里打破傷風,誰知道她為了省錢沒去,回去又不注意傷口情況,還下田干活,三天前因為肌肉筋攣在田里抽搐才又被你們那個村長送過來……”
說到這里,中氣十足的醫(yī)生漸漸放慢了聲音,“可是,已經(jīng)晚咯……”
寒風蕭瑟的夜里,我拿著手機的手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我突然覺得自己呼吸開始急促,我問:“晚了是什么意思?”
“哎呀,就是說,你們家屬趕緊過來給病人接回去,辦場體面的白事。早就叫她要聽醫(yī)生的話,就是不聽,我們能有什么辦法?你要快點來哦,我們這里沒有太平間,到時放壞了可不關我們的事哦。”
醫(yī)生利索地掛斷了電話。
我的鼻頭一酸,捏著手機往衛(wèi)生所跑去,淚水還未開始朦朧就直接從我眼眶中滑落到臉頰。我徑直地沖上二樓的醫(yī)生辦公室,辦公室里的醫(yī)護人員被突如其來的我嚇了一跳,連忙詢問才知道我是鄭芬芳的兒子。
他們領著我來到母親的床前。母親是六點左右斷的氣,護士剛剛才把她移到一個單獨的房間,用一張單薄的白布蓋著。
“我們這邊有規(guī)定,最晚明天早上就要帶回去哦。”
醫(yī)生把房間的燈打開,留下這句話后默默離開了。
我扔下手提包,用顫抖的雙手揭開那層淺薄的白布。母親的頭露了出來,黝黑的臉上長著幾條粗粗的皺紋,黑黑長長的眼睫毛還是濕潤的,嘴唇灰白,嘴邊還掛著腥臭的嘔吐物,原本小小圓圓帶著三分靈氣的眼睛,在這以后再也不會睜開了,看到這副景象,我的心里再也繃不住了,我捂著臉大聲地釋放出自己的情緒:
“媽……”
不知是哭了多久,等我再緩過神來,寂靜無聲的走廊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前臺只有一個打著瞌睡的護士在值班,我坐在門口的墻邊,對面就是小床上母親的遺體。在這個黑暗的夜里,我拿出香煙,一根一根地像廠里趕工期一樣地抽著,我自責自己沒有早點把母親帶出去一起生活,我還沒讓她見識外面的花花世界,她就這么離開了我……
不知不覺一包香煙就在指間流逝而去,晨光喚醒了萬物,紅冠公雞那鏗鏘有力地打鳴聲響起。我拿出手機一看,四點五十分了,干澀的嘴里這會兒又麻又苦,我朝門口吐了口痰,站起身來將母親的白布蓋好,隨后又去廁所把臉上的倦意和淚痕沖洗干凈。
在陽光的照耀下,一個粗壯的護士拿著一沓繳費單進來叫醒了蹲在墻邊睡覺的我,讓我把這幾天的輸液費住院費繳納之后把遺體帶回去。
衛(wèi)生所現(xiàn)在有專門拉遺體的車子,跑一趟五十八塊。
在回去的路上,我拿存折取了五百塊錢后順便租了個冰棺,車里剛好能放下,家里的習俗如果有人去世了,要在家中正廳里擺放三天三夜才能下葬。
山路蜿蜒曲折,從鎮(zhèn)上往南寨村方向駛去,我們從平整光滑的水泥路穿越到輕沙黃土參雜石子的顛簸山路。開車的老師傅嘴里叼著煙,鼻子哼著小曲兒,右手快速地隨著山路坡度變換著檔位,這一副悠閑放松的姿態(tài),仿佛車上拉著的不是一具“尸體”,而是兩名正常的乘客。
果然,那位老先生說的對,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進入南寨村村口時,坐在副駕駛的我遠遠看到一個小孩兒趴在一堆建筑用的沙子上玩耍,在那一頭糟亂打結的散發(fā)下,我依稀認出了那就是自己的女兒——崤一芬。
我叫師傅停下車,從車窗探出頭去對著沙堆上的小女孩兒大喊:“一芬,一芬,一芬……”
第三聲呼喊女兒才聽見,她抬頭一看,一輛大車子上,探出來一個熟悉的人臉,她欣喜若狂地跳下沙堆,朝著車子跑去,用洪亮而又歡快的聲音大喊一聲:“爸爸!”
我把女兒抱上車,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好久未見,她長高了許多,但是臉上沒有一點多余的肉,尖嘴猴腮的,屁股也沒肉,尖尖的坐骨硌的我的大腿又癢又痛。她身上也實在太臟了,一身粉衣變成了黑粉色,鞋子也沒穿,手也黑的不像話,指縫里全是黑泥,指甲也長出了超乎想象的長度,頭上灰黑發(fā)臭又打結的頭發(fā)里,若隱若現(xiàn)幾只肉眼可見的芝麻大的虱子從發(fā)根里爬出來,順著后脖頸往衣服里爬。
老師傅歪頭瞄一眼女兒,看著干凈靚麗的我抱著像個流浪漢一般的女兒,這違和的畫面,讓他不禁笑出聲,他朝窗外吐了口痰,漫不經(jīng)心地問我::“這是你家姑娘?”
“嗯。”
“幾歲了?在上幾年級?”
“她還沒讀書。”
老師傅干咳兩聲對我說:“你們出去外面打工的,也別只顧自己光鮮亮麗,姑娘這么大了,也該讓她讀書了嘛,整天在老家玩沙子像個什么樣子……”
我最討厭別人對我說教,我指著前面的木房子,“停車,我到了,就是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