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江風南依例去鴻臚寺處理大小雜事,等在家門巷子前落轎時,殘陽已滅,華燈初上。
未進巷子,江風南已看見杵在巷子里的宋元夕。顯然,宋元夕這是又專程繞道在家門口等他。
江風南快步過去,發現宋元夕今日的神情與往日十分不同。只見宋元夕垂下的頭快要抵在她面前的灰土墻上,一旁菜攤上的大娘喚她的名字,她也聽不見似的無動于衷。
江風南走到她背后,輕輕喊道:“元夕。”
宋元夕迅速轉過身來。江風南見她揚起的雙眸明亮有神,可臉上卻隱隱掛著沒擦拭干凈的淚痕。
宋元夕硬生生撐出來的幾分精神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才堪堪張口,便忽然忘了要說什么,恍惚著只是喚道:“江哥哥……”
“你吃晚飯了嗎?”江風南皺著眉頭打斷道。
宋元夕搖搖頭。江風南輕嘆口氣,不由分說地抓住宋元夕的手腕,把她拉至近處一酒樓之中。
半碗飯下肚,宋元夕這才重打起平日里的精神氣。她四下望了望,見江風南挑的地方是酒樓二層的一處角落。此時已過了酒樓最熱鬧的時候,一樓雖還有喧鬧聲,可他們周圍卻已無人叨擾。
江風南因昨日一番打斗,吃什么都提不起胃口。他擱下筷子,靜靜等宋元夕停筷暫歇,才開口道:“你一定遇上了什么大事。不急,你慢慢說。”
宋元夕默默調整情緒,復才抬起頭平靜地說道:“今日,我去了太師府,無意間聽到了幾位大人的爭吵。”說罷,宋元夕便把在前堂外聽到的話轉述給了江風南。
“劫假獄?”江風南微微挑眉。
他只做略略思考,便重新把目光回道宋元夕身上。他明白了宋元夕如此落寞無措的緣由。仰望、敬重的長輩如夜空中指引方向的北斗。如今星辰墜空、神明覆滅,再堅強的內心也會顫上一顫。
江風南拿起筷子,夾起盤中最大的一顆獅子頭,放入宋元夕碗中。
“朝廷可比戰場險惡得多,萬分小心。在這京中你不必總一個人,再遇事,不必一個人扛。”江風南說道。
宋元夕本已干澀的眼眸,不知不覺又濕潤起來。她抬起碗來,刨完最后一口飯,卻許久沒有把碗放下。
終于,宋元夕擺下碗筷,擦擦雙手,正了正神色,對江風南說道:“我今日找你,其實還有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江風南向前傾了傾身子。
宋元夕掏出一把麻布包裹。她解開麻布,里面是那把宋元夕深夜端詳的匕首。宋元夕晨間將這把匕首仔細包裹好,帶進了太師府,可直到踏出太師府的門檻,宋元夕也沒有將其拿出。這時,它卻被送到了江風南的眼前。
“這是……?”江風南疑惑道。
“這是刺殺太子殿下的刺客,遺落下的匕首。”宋元夕回道。
江風南從宋元夕口中聽到“太子”二字,眼神閃了閃。他避開宋元夕的眼神,伸手接過匕首,上下翻看著仔細端詳。
“邊嶺一役,太子殿下率領的厲國軍隊開始時還節節勝利,而后卻突然戰敗失利,先太子在此戰中戰死。”江風南放下匕首,問道:“我也想知道,那一戰,究竟發生了什么?”
宋元夕望著前方,陷入回憶。她想起那個四處冒著火光的夜晚,刀槍碰撞之音由在耳邊,厲軍吶喊吼叫之態不曾從腦海里挪開。
“那時,我隨著太子殿下去到西北故門關外已一月有余。這一個月,殿下左突右擊,把梁軍打了個節節敗退。梁軍狡猾,敗退的路線十分詭異,把我們引到一處連綿的山脈,他們的整個大軍卻消失在山前。等我們找到了他們撤退的隱秘棧道,那些棧道盡數被毀。殿下不甘心,執意要從山坳處翻過去,追擊賊寇,收復下故門關失地。”
宋元夕說到此處,雙唇顫抖。
“前方山嶺道路險惡,我方全然沒底。我和眾多將士都不同意冒這個險。可殿下執拗,定要帶著軍隊翻山越嶺追過去。最終,殿下的固執戰勝了眾多屬下的意見。”
“那山峰高聳,即使是山坳處也十分難翻越,待到我軍翻過山坳,全軍上下疲累不堪。而就在那個扎營修整的夜晚,埋伏好的梁軍從四面包圍過來,奇襲了我軍軍營。”
疲憊的厲軍迅速潰敗,厲軍士兵乏力的雙手顫顫巍巍舉起長矛,還未刺出,就被一刀割喉。血滴飛濺在宋元夕的臉上,由有余熱。宋元夕被融著血的汗水糊了雙眼,明明沒有看清,可就是怎么也忘不掉那樣一晚,鮮血潑滿山麓,在初春北塞的寒風中騰騰蒸發著熱氣。
宋元夕也忘不了,待她收拾干凈一片敵軍,閃身奔向太子王梁的軍帳,掀開血跡斑斑的簾子,里面卻只剩下躺倒在血泊里,還未寒涼的尸體。
宋元夕拿手探了探太子的鼻息,鼻息全無。她把頭埋在胳膊里,死命握著太子由有余熱的手腕,把太子的手腕握得青紫,手中握不住的溫度逐漸流逝。
宋元夕把思緒拽回飯桌前,沉默良久,又開口道:“待我進到殿下帳中時,為時已晚。殿下的親衛比我先到,他們見刺客從營帳后逃出,慌亂中落下了匕首。他們只看見那人未著軍甲,卻沒見到正臉。”
宋元夕看向匕首:“殿下被這把匕首抹脖而死,可我近身查看時,去發現頗為奇怪。匕首是從左側刺入脖子的,從左至右劃開。”宋元夕順手拿起筷子,朝自己脖頸處比劃了一下。
江風南看著宋元夕的比劃,心中明了七分:“劃出這樣的傷口,除非是左手持刀,否則,便是被人從身后突襲。”
“那夜敵軍奇襲,殿下不可能不高度警惕;以殿下的敏捷身手,有人潛入帳中更不可能不被發覺。可待我們發現殿下時,他神情安然,不是緊張的樣子。”宋元夕咬咬牙,最后道:“我懷疑,太子殿下死于自己人的背叛。”
江風南看著宋元夕,眼中著實盛著驚訝。
宋元夕翻過匕首,在劍柄末端,有著一個小小的十字符號,似是用另一把小刀歪歪扭扭地刻出來的。宋元夕把劍柄送到江風南眼前:“你仔細看,這個十字的橫杠似波浪一樣上下起伏,可豎杠卻十分筆直。這不是無意間刻上去的。我本打算順著這個符號追查,可茫茫人海,無從下手。”
江風南沉默良久,問道:“你為何要把這些告知于我?”
宋元夕如實相告:“我本打算一進城就去求廖伯伯查明真相。可在汴京郊外,在廖伯伯帶著他的府上家兵來迎棺槨時,我便遲疑了。如今,汴京之中,我能信得過的,只有你了。”
“要追查起來確實是大海撈針,”江風南道,“不過多一人就多一分可能。我會想辦法暗中追查,但愿真相早日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