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著電瓶車的王青正翻來覆去地想博士剛剛那些話。
以至于怔神了,差點撞到從左手轉來的一輛汽車,連人帶電瓶車摔倒在地上。汽車車主很生氣,搖下車窗,用語言攻擊王青的母親,但他沒有回應,只是坐在地上,看著新電瓶車身上的一道劃痕,若有所思。
現在應該是下午七點,盡管王青沒有表,也沒有看剛剛韓烈給自己的新手機。他只是通過身邊來來往往,穿著職業裝束,脖子上吊著工牌的人,推斷出了這一點。
恍惚,幾個月前自己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員,兩天前自己是人類社會的一員;而現在,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屬于哪里。
在人流攢動的路口坐在翻倒的電瓶車旁終究不太正常,想到這點,王青扶起車子,騎跨上去,憑記憶行駛到了一家小面館。
坐上面館的板凳,他試著把腦中的思路撥回之前進行到的位置,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經不是人的緣故,一下便成功了。
送外賣確實是一種特別的工作。
王青回想起了大概9年前,當他第一次使用外送平臺,真正體驗到這種服務的時候,自己身邊的世界已經全然被改變。
一開始,外賣這個詞只是狹義地指向所謂快遞送餐服務——買家支付一定的費用,雇傭騎手代替自己完成往返用餐地點的過程。
對大部分人來說,購買外賣這個消費行為的價值僅在于“便利”,早期甚至是某種“實惠”,但隨著技術的不斷完善,這項服務與使用它們的人,都被徹底改變了。
外賣騎士能送的東西越來越多,相應地,使用這項服務的人也變得越來越“懶惰”。
雄州是一個互聯網產業高度發達的城市,也有著當下世界上大部分大都市的特征——去工業化。制造業等傳統行業大部分已經轉移。信息技術與金融行業,再加上服務業,占有城市中大部分的勞動力。
在家中上班,足不出戶生活并非稀奇之事。腦機游戲的問世,更是讓模擬的現實取代了很多人生活中那個真實但乏味的現實。
交通技術的全面進步,也讓物流和外賣兩種服務合二為一。外賣騎手已經不僅為商家服務,也同樣可以為每個客戶服務。
支付金錢,跳過不必要的冗雜,獲取真正的自由。
這句話不知被多少人奉為圭臬,一個以技術崇拜為核心的觀念深入每個居民的心中——只要有足夠的錢,就能向科技公司買到你想要的一切。
王青的思索突然被面館老板娘的喊聲打斷了,他抬起頭,發現自己點的那碗蔥花油醋面已經做好了。
老板娘端來了面,放碗的時候很周到地把筷子轉向王青的方向。面館的生意并不好,這是王青喜歡來這里的原因。
他吃了一口,嘴里的酸味讓他想到了自己年輕時。他打小吃餃子不喜歡蘸醋,喜歡吃一口餃子,再喝一口醋。這隱喻了他對人生的一種態度——拒絕折中,黑白分明。
王青注視著局促的面館,眼前的一切怎么會是可有可無的呢?便利的人生,難道不是一種殘缺嗎?
外賣提供的服務并不是跳過人生中那些“可有可無”,繁瑣的過程。恰恰相反,它是在無聲中抹去每一個自以為享受了便利的人的生活。
在周末,打扮得體后前往菜市購物,和老板寒暄,和每一個路過的人眼神交匯,在街角偶遇僅有一面之緣的人。再回到家中做一碗炒面,吃飽。
在周末,用手機軟件訂一碗炒面,吃飽。
兩個行為擁有同樣的起點和終點,鼓吹跳過過程即是便利的人歡呼:我們獲得了更多的時間,我們擁有更高的效率。
更多的時間?用來干什么呢?繼續跳過那些“非功能化”的行為,提高自己的效率。在對效率崇拜無限追逐的過程中,人們喪失了生活,一步一步把自己推向了虛無。
王青自失業以來,每天都在偌大的都市中來回穿梭,見到形形色色的人,也被各式各樣的人看見,今天博士的話,讓他明白了這件事的意義。
“你怎么不吃呢,面都成一坨了。”
王青低頭,把面吃完。
回家的路上,王青專心騎車,很快。他這次沒有將電瓶車停回到老程那兒去,王青想明白了,必須跟自己的妻子攤牌,繼續隱瞞已經沒有意義。
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一路上來回演練應該怎么跟自己的老婆坦誠相待。詞都想了幾套,以為萬無一失,才終于往自己家單元樓邁步。
但其實,早在樓下時王青就已經察覺到了異樣,他的家并沒有如往常一樣亮著燈光。一個為了自我安慰的謊言立馬在他的腦中成形——也許,她們只是休息地很早。
走近門口后,還沒掏出鑰匙,王青感到自己渾身的勁一下松了。他面前這扇門后的安靜,與身后那家人的歡聲笑語形成了冷酷的對比。
擰開門,黑暗的客廳也在提醒他——自己的失敗。
他還能平靜面對這一切,因為他已經不再是之前的那個自己。在韓烈的診所,今天和博士的那段對話,讓他對自己的未來有了新的認知。
“騎手這份工作,不僅是掩蓋你身份的偽裝,它也是你自身成長的一種路徑。”
“成長?”王青有些疑惑。
“K應該告訴過你,生命編碼并不完善,你身上的2.0需要更多的實驗,更多的經驗與反饋,才能最終達到我們真正想要的效果。”
“人是社會性動物,不將自己置入在社會關系網絡中,一切都沒有意義,我們有前車之鑒。”博士的語氣非常篤定。
“那我為什么非得去送外賣呢?接觸人有很多方式的。”
“這就不得不說到這個身份的另一個優勢了。雖然你之前只是級別最低的外賣騎手,但你應該知道,級別足夠高的外賣員,能承擔一些貴重物品的派送,見到一些不一般的人。”
王青恍然大悟,他開始意識到自己今后會接觸到什么事情,激動的神態沒有抑制住:“如果他們能控制給我的訂單,那么你們也能……”
“沒錯。”一直站在一旁置身事外的韓烈,走過來將手放在了王青的肩膀上。
他的另一只手上拿著一個移動硬盤。韓烈將硬盤遞到王青的眼前,晃了一晃說:“你的第一個任務會比較簡單,資料都在里面,回家找時間看看。”
“明天你將獨立執行這個任務,但如果有必要,我也會幫你。”
“你們還沒問我,到底加不加入呢,K不是給我三天時間考慮嗎?”王青沒有接硬盤,看著韓烈的側臉。
韓烈難得地對斗嘴沒有了興致,他轉身將硬盤塞到電動車的儲物箱中,然后又掏出了煙盒,淡淡地說:“別得了便宜賣乖,箱子里還有個手機,號跟以前一樣,以后你只用那個,騎車滾吧。”
從剛才韓烈開口起,博士就一直沒有講話,王青想聯系她,但不得方法,只好作罷。騎車,離開診所。
水聲終止,王青從熱騰騰的沐浴間內走了出來。他在梳妝鏡前看著自己的身體,隱約能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蘊含其中。
就在洗澡前,一直不接電話也不回社交軟件信息的唐小茶終于發了一份短信息給他。看到了開頭“同意離婚”幾個字,王青就把手機關了。
我是個騎士,夜城派來人間的騎士。,在床上的王青這么想著,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發現一件不尋常的事——自己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