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舊夢一場
“白四小姐若是覺得中舉一事無足輕重大可罷事回家,當(dāng)回只顧風(fēng)月不問窗外的世族小姐,也無需在此閑坐神游。”
禮部侍郎林溫璇攏著燙金的紫色官袍屹立于白谷雨的面前。此女子身姿綽約不似四十之態(tài),一雙彎彎的柳眉下是眼眸中難掩的清明冷冽,一點朱唇的映照才算是添了一絲溫情。她冷清開口,“你看如何?”
話音未落,宴上的世家子弟多半都在暗自掩笑。這個在科舉中一舉中榜、壓制他們的家族廢物總算踢到鐵板了。
是了,在此之前,白谷雨是一個家族廢物。
白谷雨在瞬息的愣神后從酒宴中起身,展開雙臂雙手合攏,微笑著向林溫璇大大方方的行了一個禮,“白家四女白谷雨因走神一事向林尚書賠罪,望林尚書海涵。”
不卑不亢。
林溫璇微微俯首,細(xì)細(xì)的打量著面前行禮的人。小姑娘生得一雙異于常人的淺栗色眼眸讓她的美有了特殊的辨別度,偏生兒又著一身狂氣四溢的紅衣,玉骨冰肌天所賦,膚映皎月,眸含晨星,眼中的自信不容人小覷。
果真如京中傳言,張揚跋扈。
對于林溫璇的性子,白谷雨還是莫得清的。因為在她的前世里,林溫璇一直是她官途上的引導(dǎo)者,只喜歡坦然認(rèn)錯的晚輩。
果不其然,林溫璇收回了在她臉上的目光,雖然面帶慍色但卻不愿再多理會她,抬手便讓侍女將綠色官袍呈上,“我大魏王朝從不需要滑舌者也絕不養(yǎng)美麗的廢物,還望白四小姐謹(jǐn)記。”
“小女謹(jǐn)記。”她將官袍接過,接回自己的席位。
她方才坐下,同席的李語姮便默默的挪了過來安慰她,輕聲說:“白四小姐別管其他人的譏笑,也不用太在意林侍郎的冷言冷語,她對晚輩一向都是十分苛刻的,就算你現(xiàn)在是探花郎她也不會給予太多顏面……”
魏王朝設(shè)立男女同試科舉,無關(guān)性別能者任之。但是顯而易見,女子能中舉者每年都是寥寥無幾,即便中了,圣上賜予的也是較低官職。在官職設(shè)立中,三品以上著紫袍戴金魚袋,五品以上三品以下著緋袍戴銀魚袋,五品以下著綠袍戴木魚袋。
女子往往便是被賜予綠袍,白谷雨這個在新科試中一舉成名的探花郎也不例外。
白谷雨轉(zhuǎn)過身來打斷了她的喋喋不休:“我都知道。”她知曉林溫璇的為人正直,也知曉她的苛刻做事,更知曉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能以一具女子的嬌弱之軀撐起那身紫袍的威嚴(yán)。
她在前世也是真心想要培養(yǎng)白谷雨為官為人,但她卻為了追求所謂的摯愛而放棄了她的苦心栽培、放棄了一切。
至于其他人,她從未在意。
白谷雨環(huán)顧了宴會的整場。實不相瞞,此等宴會就是為了讓世家子弟拉攏在科舉中嶄露頭角的新生勢力而開設(shè)的,故特地辦在揭榜當(dāng)天,并盛邀榜上之士來參加。
故名“聞喜宴”。
聞的非文人之姿,喜的卻是皇家貴族。
后又因聲勢浩大到連官家都為之驚動,便順?biāo)浦勖看味寂啥Y部侍郎直接到達(dá)宴會放派官袍。天子這一舉動無疑是表達(dá)自己的默許及贊揚,也激勵了皇子們積極參與拉攏勢力以達(dá)到分庭抗禮的局面。
“”叮鈴鈴鈴——”
宴會中央,水臺之上,權(quán)貴盛情邀來助興的胡姬正排列起舞。腰似水蛇腿似彎刀,裊裊娜娜。她們臂上的一串細(xì)碎銀鈴,鈴鈴作響,聲小卻撩動人心中最深處的心思。
白谷雨透過胡姬曼妙的腰身看到了上面唯一空懸的座位,臉上多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當(dāng)然知道缺席的是誰——大魏王朝歷來最不受寵的太子,顧淮璟。
也是前世生生折了她一身傲骨的人。
而現(xiàn)如今的她是兩年前重生而來的人。
她前世活得坎坷而張揚,死得無聲而凄涼。她自從詭市中被接回京城起便經(jīng)受著來自陌生人事與環(huán)境的欺壓,因為出生于貧寒的梅城,所學(xué)所見皆不如其他人,所以時常經(jīng)受他人的侮辱。但她固執(zhí)得抵抗住了世人的惡意,一一回?fù)簦踔吝€堅持參加科舉中了探花。
她活的明媚張揚。
然而對于一位身處異鄉(xiāng)、身后僅有一位年逾九十的祖母為靠的女子而言,若有人能在她孤苦無依之際向她傾倒一絲溫暖,她便能為之拼命。
而顧淮璟,就是在此時恰到好處的出現(xiàn)了。
初見時,顧淮璟坐于一間木屋里調(diào)琴,芊芊玉指輕輕地?fù)芘傧遥呱搅魉愕那僖魪乃讣饬魈食鰜恚殡S著聲聲咳嗽。白谷雨便是在此刻推開的門,迷路的她對于屋內(nèi)出現(xiàn)的美人感到十分驚訝。第一次近距離的接觸讓她緊張羞怯,她躊躇半天只能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我、我能在你這里……留宿一晚嗎?我好、好像迷路了。”
他抬眸看她,說:“可以。”
本應(yīng)再無瓜葛的兩人,在顧淮璟請求圣上賜婚后成功的挽手走到了一起。少女一見鐘情的附庸是一世追隨。
若說美貌是顧淮璟一見鐘情的底氣,那么他的不受寵、被欺壓、病弱則是白谷雨愿意傾盡一生陪伴的原由,它們都恰到好處的拿捏了白谷雨同病相憐的情緒。
他說他想要病愈,她便九州中尋醫(yī)保他性命無憂。他說他想要天下,她便馬背上戈戰(zhàn)定他山河。他說他想要兵權(quán),她便皇城下卸甲謂他安寧。
直到——他對戰(zhàn)歸的她說:“你應(yīng)該死在沙場,至少還能賺得一個忠烈之名,你不該回來的。”
他的眼神冷漠至極,像淬了冰。
她當(dāng)時猶如五雷轟頂。她不明白他怎么會說出這種話?
但其實,如果當(dāng)初她肯好好的審視面前這個一直誘騙她的男人,她就應(yīng)該知道初見時那個男人的眼里就沒有暖意。
他的性子一直是陰鷙暴戾的。
但她不信,她依舊堅持嫁給他為后。滿朝文武皆反對此事,而他也隨聲附和,甚至還以她是妖女為由拒絕。
他們都忘了,正是面前這個“妖女”替他們收復(fù)了大魏的半壁江山,立下了大魏永戰(zhàn)不敗的神話。
他們更忘了,許她后位是當(dāng)初一無所有的顧淮璟為了讓她真心追隨而許下的唯一聘禮。
她也并非真的想要后位,她只是想看看那個男人對她到底有沒有情意。在后來,她還是以妃子的身份進(jìn)了宮,然而那是祖母承諾搬離帝都將白家所有家產(chǎn)上交換取的。
而她后來才知道。
進(jìn)宮數(shù)年她從未能與他同桌而食,同席而眠,甚至連見面也要向?qū)m人多次請示。
若他真是冷淡之人,她倒也不必如此絕望。
可是,她還是發(fā)現(xiàn)了與顧淮璟私通的楊鈺。那位從她踏入京城起便帶領(lǐng)著世家子弟集體孤立刁難她的、定遠(yuǎn)候最疼愛的小女兒。
同時,也是她的表妹。
她不知道楊鈺在爬上顧淮璟的床上時,有沒有想過他是自己的姐夫。
她不知道顧淮璟在擁楊鈺入懷時,有沒有想過她是自己的姨妹。
此時她才徹底明白,他之前不過是被困于囚籠的孤狼罷了。
而孤狼被放出的結(jié)果,便是精于算計,攻城掠地。包括白谷雨的那為他賣命的半生,從最初到最終。
思緒回到現(xiàn)實的白谷雨舉起一杯清酒,酒中倒映著的是前世的面龐交織著今生的神態(tài)。
百轉(zhuǎn)千回的悲緒,她默不作聲的一口飲下。
前世自己含恨而死,如今重生一回便以此酒為戒,不負(fù)自我勿忘前恥。
宴會在歌舞升平中繼續(xù),無論在場的人是否能借此機(jī)會接觸到自己渴望攀附的勢力,在宴會進(jìn)行時都三三兩兩的坐到了一起。
唯有白谷雨一人與李語姮是出于落單而坐到一起。正欲倒酒時,她難得看到眼角有人向自己湊了過來。
“李小姐?”
白谷雨回頭對上了李語姮那雙單純靈動的眼眸。
“白、白姑娘,”李語姮把頭歪了過來,開口前先小心翼翼得打量了一下白谷雨然后才憨笑著開了口,“按照慣例,圣上后天會邀我們進(jìn)宮正式授予官職,你有同行的伴友嗎?”
“沒有。”
李語姮聞言臉紅了半天,半響才扭扭捏捏的再次開口詢問:“我能和你一起嗎?。”
白谷雨聽后稍楞,過了許久她才繼續(xù)問:“那令尊的意思是?”
“我爹說,能者為上不看流言。”
李語姮邊說還邊用右手在空中比劃了兩下。
難怪李府能屹立朝中多年不倒,活的著實通透。白谷雨出聲應(yīng)下,隨即轉(zhuǎn)身清咳幾聲。
可當(dāng)她轉(zhuǎn)過身時卻聽到身后的座位傳來了一個熟悉的女聲。
白谷雨瞳孔猛然一縮,抿緊了唇。
“白谷雨那個野丫頭啊,也就只能靠作弊才中的榜。”
楊、鈺。
那邊又傳來一道女聲,聲音有稍許熟悉,大抵是宴上的哪位小姐。她說:“不可能吧,這可是科舉,誰敢在天子腳下犯事?”
楊鈺冷哼一聲:“誰知道呢,你們可別忘了,當(dāng)初鎮(zhèn)國公府要從外面接她回來時,她半路上可是被劫走了三年,后來又突然出現(xiàn),誰知道回來的還是不是白四小姐,萬一是妖呢?”
“楊姑娘你說的話真是越來越邪乎了,這世上哪有妖啊……”
談?wù)撀曤S著她側(cè)過身嘎然停止,白谷雨掀動眼皮冷漠的撇了身在暗處的她們一眼,并沒有言語。
楊鈺這個女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給她謠傳生事。
不過她并不想多理會,對于現(xiàn)在的她而言,對付另一個人更加至關(guān)重要。
她拔掉頭上僅有的一根紫竹簪,一頭青絲披著窗外皎潔的月光傾灑而下,攏住了她半身。她拔開簪頭,赫然亮出了里面雪白的劍身。
那竟是一柄小巧的簪中劍。
白谷雨捏著劍柄伸出窗外外,劍鋒,直指東宮。
她在黑夜中璀璨一笑。
“該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