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我收到我的青梅竹馬給我寫的信了。
由于滿心想著班級交流會的工作，我把它收進口袋后全然把讀信的事情忘掉了。
積極的朝向從什么時候開始轉(zhuǎn)變了呢？
“啊，白箏確實是個很有禮貌、很開朗的學(xué)妹，而且身為一年級一班的班長，辦事效率也比我這個學(xué)長高得多，在班里想必非常受歡迎。但是怎么說呢，她身上有一種很微妙的偏差感——表面上看上去是這樣的，實際上好像又是另外一樣。我當然不是在挑她的毛病，畢竟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完人，用文字來表示這種偏差感的話，她大概是‘正著和倒著讀意思相近’的詞語和句子吧。”
而現(xiàn)在我正和我的班主任小谷老師說著話。
“比如說？”
“就像‘喜歡’和‘歡喜’、‘故事’和‘事故’、‘積累’和‘累積’、‘情人’和‘人情’，按照正常邏輯把這些詞組成句子，乍得一看意思相近，可仔細觀察又有不同的用意——‘喜歡的故事積累成了情人；歡喜的事故累積成了人情’——白箏這些日子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隱蔽的偏差。”
小谷老師對我的長篇大論點點頭，因為對方是語文老師，我才采用了這樣的比喻方式。
“她是這樣的一個孩子啊。”
新的一周到來了，我和小谷老師坐在辦公室里，談?wù)撈稹鞍嗉壗涣鲿钡氖虑椤?p> “那張紙紙呢？你覺得她怎么樣？”
“紙紙啊，您先前說她被我們班里的同學(xué)當成‘襲擊人的吸血鬼’，但就這些天的相處看來，她并不是個很難相處的人，反而是個工作和學(xué)習(xí)態(tài)度十分嚴謹、令人欽佩的學(xué)習(xí)委員。可我沒辦法像形容白箏那樣找出合適的字眼，非要說的話，張紙紙人如其名——她就是一張不需要文字形容、原原本本的干凈紙張，無論身邊有多少種顏料，她始終保持著自己的顏色。”
“你們?nèi)齻€關(guān)系好像已經(jīng)不錯了呢。”
雖說如此，我和張紙紙、白箏還遠遠達不到“友人”的階段，退一步來說，我們之間似乎也沒有必要成為“友人”，目前充其量只是“合作伙伴”的關(guān)系。唔，好像是電視里經(jīng)常聽到的詞呢，在我看來，二者的差距遠比“情人”和“人情”要大，“合作伙伴”相對于“友人“，前者聽起來充滿利益關(guān)系，而且給人一種“要是受其他因素影響，我們隨時可能成為敵人喲”的感覺。
唉，人類總是能在創(chuàng)造虛偽的詞匯這方面大放異彩呢。
至于我呢，就是這樣一個自我意識過剩、指手畫腳一流卻幾乎毫無動手能力的家伙。
“對了，老師，我們剛才不是還在談交流會的事嗎？怎么突然講起她們來了？”
“有沒有聽過一個詞叫‘知人善用’？無論怎樣的工作只不過是人與人締結(jié)紐帶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最核心的事情還是人本身呀。只有了解人，工作才能做好。就像是寫小說一樣，有些人認為人物是為了推動劇情而產(chǎn)生的，可是我認為，如果劇情不能彰顯人物的特性，那整個故事就沒有靈魂了。”
我點點頭。
“對了，這是我們兩個班的名單，你拿著一份吧。”
小谷老師從抽屜里拿出的紙張，交予我以備工作需要。
“咦？”
我盯著名單上角。
“有什么不對么？”
“我們班的表上，班主任這塊地方，不是您的名字啊？姓……張？”
“啊、哦，我拿錯了，那是以前的了。給，這份才對。”
小谷老師手忙腳亂地收起那份錯誤的名單，我沒有說話，靜靜地接過了新名單。
張紙紙的爸爸兩年前是這個班的班主任——這是白箏告訴我的話，所以我只是看到預(yù)料之中的事情罷了，沒什么好驚訝的，有次故意一提，反倒是惹得小谷老師一陣慌亂。
她一定也知道這些事了吧。
“說起來，不知道白箏她們班的工作進展怎么樣了，先前她說原負責(zé)人身體抱恙來著。”
“哦？那你有時間還是過去打個招呼吧。”
“好的。”
就當我準備轉(zhuǎn)身離開時，小谷老師又叫住了我。
“山泓。”
“怎么了？”
“提醒你一下，‘吸血鬼傳聞’又流行起來了。”
“啊、哦。”
令我意外的是，她居然又一次直接了當?shù)靥岬搅巳昙壱话嗟哪骥[——“吸血鬼傳聞”，對象仍然是剛剛轉(zhuǎn)學(xué)沒幾天的我。
她到底在想什么？只是單純地和我聊天而已么？還是希望我能夠幫助她、幫助張紙紙解決這攤子事？奇怪……為什么偏偏找我不可。
思考著這些問題的我一回到教室，就察覺到周遭異樣的視線，八成是因為最近因為工作的事和張紙紙走得很近吧。我走到座位上，把班級名單遞給張紙紙，告知她匯報工作的事。不過我既沒有提那個未曾見過的張姓班主任的事，也沒有傻到在眾人面前談及“吸血鬼傳聞”。
“那等會我們一起去吧。”
張紙紙指的是到一年級一班和原負責(zé)人對接工作的事。
“不用了，今天不是有很多老師讓你整理資料么？我一個人去就好了。”
“那……就拜托你了。”
午間休息時，張紙紙目送著我離開了教室，其實我并非像前邊所說那樣，有多么不喜歡和“合作伙伴”張紙紙呆在一起，倒不如說能和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的女孩子一同交談讓我十分享受，只不過今天一早開始，教室如針尖般鋒利目光讓我覺得十分不舒服。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想趁這個機會出去透透氣。
當下我有一件非常在意的事，無論如何都想和白箏當面對話。
——關(guān)于“吸血鬼”的事，她說不定知道些什么。
可是，我卻撲了個空，一年級一班班長白箏不知身在何處。哎呀，早知道先用手機聯(lián)系她了，原本想進教室里問的，可就連一年級一班里也充斥著同樣詭異的氣氛，一雙雙疑惑而頗有敵意的眼神朝我投來，我只好在門攔住一個正在往外走的、戴著眼鏡的男同學(xué)。
“你好，請問白箏同學(xué)去哪了？”
“……”
沒想到那人卻像沒聽到似的，無視我直接走了出去，他低著頭豎著領(lǐng)子，匆匆走下樓道。
沒禮貌的家伙——我這樣想著時，突然覺得他的背影似曾相識的時候，身后響起了白箏的聲音。
“學(xué)長！”
她的聲音充滿了稚嫩與活力，從辦公室的方向一蹦一跳地朝我跑來，前一刻的不愉快似乎在瞬間消散了。
“有什么事嗎？怎么突然下來找我了？”
“沒什么事就不能下來找你了嗎？”
“噫，學(xué)長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嘛，這樣說可是要負責(zé)任的哦。”
“啊，那算了，我確實是有事。”
白箏裝作不悅地皺皺眉，示意我跟她到走廊盡頭。
那里除了偶爾吐露內(nèi)心的售貨機、掩藏在墻面里也許一輩子都不會使用的消防栓、寫著“分類投放”卻可以隨便亂扔的垃圾桶以外，什么都沒有。
“你們班的學(xué)習(xí)委員沒事了吧？”
我把尚溫的飲料遞給白箏。
“謝謝~那個眼鏡啊，沒事了……吧。”
眼鏡？會是剛才那個不講禮貌的家伙么？
“你這回答聞不出一點點可靠的味道。”
“因為我跟他又不熟。”
“明明兩人負責(zé)同一份工作？”
“只是‘合作伙伴’嘛。
唔……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沒辦法了呢。以后別人問及“你和那人是什么關(guān)系”、自己卻和那人不熟的時候，“合作伙伴”簡直是萬能的回答模板。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售貨機和垃圾桶或許也是“合作伙伴”呢！
“這是紙紙學(xué)姐或者你們的班主任要問的吧？”
“咦，你怎么知道？”
“學(xué)長不像是那種精細人情世故的人。”
“我腦子不好，聽不出來你是不是在表揚我。”
“呀，學(xué)長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難道是拿這個借口來找我聊天的？不好，學(xué)妹我好害羞呀。”
“我自己也有人情世故的問題要問啦。”
“不好意思，我覺得我們不合適，請給我多一點時間考慮。”
“我還沒問呢，我要問的也不是那種問題！而且你明明已經(jīng)拒絕了為什么又給人家留懸念啊？！”
“哎？是這樣嗎？不愧是學(xué)長，真是見多識廣呢。”
這百分之百不是表揚的話吧。
“不開玩笑，我直接問了。”
“我不討直接的厭學(xué)長呢。”
我把喝完的罐子扔進垃圾桶里，無視玩得上頭的白箏，壓住聲音問道。
“你說的詛咒，到底是什么意思？”
“咦？我還以為學(xué)長已經(jīng)知道了。”
雖然白箏有著一對小巧而尖銳的虎牙，但那并不能成為證據(jù)，說到底，我對她的了解深度也不過如此而已——關(guān)于她的家庭、關(guān)于她的過去、關(guān)于她的所作所為，我一概不知。
至少現(xiàn)在的我還不知道。
見我仍然一副不得解的樣子，白箏也無奈地嘆了口氣。
“學(xué)長，今天你們班里沒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嗎？”
“這么說的話，這周確實與上周有些不同。”
“比如說？”
“好像……變得有些煩躁了？”
“嗯？什么意思嘛，我聽不懂耶。”
我為自己含糊不清的形容做了進一步的解釋，不過我總覺得，白箏并非聽不懂，而是在引導(dǎo)我梳理前后變化的差距吧。
“課間交流的聲音變多了。”
“哦？那不是好事么？”
“不，我沒有聽到他們的對話，他們也不打算讓我知道吧，多半是討論關(guān)于‘吸血鬼’的事。”
“你怎么知道？”
“那些眼神和表情太露骨了。”
三年級一班內(nèi)四面八方的視線不斷投向我的前桌——張紙紙，仿佛是克制已久、突然爆發(fā)一樣的氣勢浩大，嘲諷的是，卻沒有一個人敢與張紙紙對視。這讓我不禁聯(lián)想到某次歐洲中世紀人民起義，人民們躁動地圍在王宮中，卻被他們的君王的氣魄震撼、一動也不敢動的場景。所以我感受到的，就是人民們的煩躁。
而張紙紙本人似乎是唯一沒有察覺的人，她照舊與我進行著日常的工作交流，這尷尬處境讓欲言又止的我頗為汗顏。不止是我，小谷老師也察覺到了同樣的氣味。
白箏聽到我的比喻時“撲哧”笑出了聲，借著這露出虎牙的笑容繼續(xù)追問道。
“學(xué)長，回想一下這所學(xué)校發(fā)生過的事，你還是不明白為什么嗎？”
我托著腮思忖了一會兒，疑惑地開了口。
“你是說我們班那起自殺事件么？可是那已經(jīng)是兩年前的事情了啊，現(xiàn)在怎么突然又流行起來了？剛才等你的時候，我感覺你們班也很奇怪，所以……會不會又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呼呼，正解的直覺呢。”
她把不知喝剩多少的飲料罐丟進垃圾桶，略微改變了姿勢，頭懶洋洋地壓在雙臂上，就這樣望著午后空曠的校園。
“周六的早上，我吸了學(xué)習(xí)委員的血。”
“咦？哎？”
“這是真的喲，那時學(xué)長和學(xué)姐在雕像下看到的，不是番茄醬也不是蘋果醬，是血。你們聽到的慘叫聲，也是那個學(xué)習(xí)委員發(fā)出來的，學(xué)長剛才見到他了吧？那個戴眼鏡、豎著領(lǐng)子遮擋咬痕的人，要說他有哪里不舒服，脖子就是他不舒服的地方咯。”
寂靜的走廊里，垃圾桶流出了紅色的飲料，從白箏口中吐出的話語也像那些液體一樣，逐漸失去溫度。
“……”
“其實剛才班主任把我叫我去辦公室批評了，好在只是口頭教育，暫時沒有其他懲罰，這所學(xué)校的老師們果然是一群懂得忌憚所以畏首畏尾的家伙罷了嘛。”
心形雕像、血液、咬痕、班主任……一個個符號逐漸聯(lián)系起來，一幅幅畫面在腦袋里頻閃。
“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艱難地吞了口唾沫。
“都說了呀，這是‘吸血鬼的詛咒’哦。”
她帶著寂寞的語調(diào)說重復(fù)了這番話。
我搖頭。
“我不相信。小箏也好，紙紙也好，無論誰都不可能是吸血鬼，你們都是很好的人、很好的學(xué)生。這里是現(xiàn)實世界，吸血和詛咒那種事太匪夷所思了，我還是不相信。”
“學(xué)長，那你認為應(yīng)該是什么才對呢？”
“哎？”
白箏側(cè)過身，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她近在咫尺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我。
“學(xué)長希望你什么樣的呢？”
“我的立場怎樣都無所謂吧，而且我也沒在希望什么……我只是覺得，既然你們和我一樣都是普通人，如果不是有什么原因，不會做出這些奇怪的事情的吧？”
“山泓學(xué)長，你知不知道你其實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太聰明了反而不好？”
“不，沒有什么好和不好，只是有時候會讓大家很累而已。”
白箏長長地嘆了口氣。
“為什么大家都相信，你卻不肯相信呢？”
“這個世界有兩件最難的事情，一件是把別人的錢裝進自己的口袋里，另一件是把自己的思想裝進別人的腦袋里。”
“切~才不難呢。”
“啊，居然光天化日的明搶了！”
“嘻嘻。”
白箏趁我不注意，把手伸進我的上衣口袋里，在這么近的距離盯著我，弄得我脖子間燥熱了起來。
“請你啦，還想喝就去買。”
“這么寵我？”
“因為你太煩了。”
“謝謝，每個月的工資都要給我保管哦。”
“才不給啊，你是黑社會啊！？”
“黑社會？哈哈，學(xué)長真是個笨蛋啊。”
一下子說我聰明，一下子又變成笨蛋，我有點找不清自己的定位了，話說回來，定位是那么容易受外界影響的東西么？明明是屬于自己的坐標，卻要依靠外界的力量來確認，人類也真是夠奇怪的啊。
“學(xué)長，你有沒有想過，讓‘吸血鬼傳聞’一直流傳下去？”
“沒想過。”
“那你現(xiàn)在可以想了。”
“懶得想，和我又沒什么關(guān)系。”
不知為何，我明明只需要隨意回答敷衍了事就好，卻表現(xiàn)出了如此認真的回避態(tài)度。
“但是我很想呢。”
白箏低聲呢喃道。
“為什么？”
“我想報仇。”
“報仇？”
“是的，張紙紙學(xué)姐是我的仇人，我要讓她一直陷在‘吸血鬼傳聞’中不得解脫。”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所以你才自導(dǎo)自演地重現(xiàn)了兩年前的傳聞？”
“是，我要讓傳聞復(fù)蘇起來。”
“紙紙她……為什么是你的仇人？”
“她詛咒了我的哥哥。”
“什、什么？”
一時間腦袋轉(zhuǎn)不過彎來。
“我的哥哥，他兩年前在這所學(xué)校自殺了，這是學(xué)姐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