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星期,就是9月1日,長水該去縣城八中報到上學??砷L水收到縣城第八中學寄來的一個通知,讓他推遲入學時間,因為學校擴招了兩個班的高一新生,宿舍不夠,暑期日夜施工建設,預計9月20日竣工投入使用,屆時再入校報到。
長水媽一直幫著長水做開學的準備,就像在做一個系統(tǒng)工程,多個方向同時開工,人雖忙得像個陀螺團團轉,可長水媽心里舒服、高興。長水媽給長水彈了一床新棉被和一床新褥子,又去扯上白布和小碎花布,回家在堂屋地上鋪上白色塑料膜,把棉被和褥子套好,又卷成被卷塞進蛇皮袋子,等長水上學時帶走。長水媽帶著長水上街,臉盆、香皂、牙刷、牙膏、毛巾各買了一套,還特意買了一個帶鎖的提包,把洗漱用品全都裝了進去,末了,還在裁縫鋪為長水量身定做了一套秋裝和一套冬季棉衣。長水媽事無巨細,站在長水的角度,把衣食住行每個方面都仔仔細細想了好幾遍,犄角旮旯都想到了。這通忙活,敢情不是送兒子上學,是要幫兒子籌備婚禮。兒子出門,穿戴是父母的臉面,能不講究么?
長水攔住媽不要讓她多花錢,上學也不是參加選美比賽,有什么穿什么,用不著刻意打扮。家里剛剛有了起色,經不起折騰,要花也得把錢都花在刀刃上。
長水說長水的,長水媽依然我行我素。長水媽知道長水打小心思重,懂事,心疼父母,不愿給家里添負擔,能省則省??砷L水并不真正了解父母,眼里的父母過慣了窮日子,一副省吃儉用的形象。長水還是年紀小的關系,不能通過表象看本質,從深層次理解父母省吃儉用的良苦用心。
長水媽平時掌管家里財政大權,家里人誰要花錢事先都得向長水媽說明理由,長水媽“審核”通過才能“放款”,整整一套財政部門的申請資金審批程序的家庭版。如果理由不正當,不充分,長水媽則會當即回絕。想要從長水媽手里拿上一分錢,都需要有一個聰明的頭腦與之斗智斗勇。長水媽天生生就一雙火眼金睛,明辨是非,看問題總是一針見血直透骨髓,一些伎倆在她面前耍不了一回合就會露餡不會得逞。長水爸和長水四兄弟從不懷疑長水媽的理財天賦,也從不去挑戰(zhàn)權威觸霉頭,長水媽穩(wěn)穩(wěn)當當地坐在她的財政大臣的王權位置上掌控家庭資金運行。
長水媽花錢有一個原則:該省就省,該花就花。什么樣的該省,又是什么樣的該花,長水媽在生活實踐中總結出了自己一套獨特的“花錢理論體系”:一切花里胡哨、鋪張浪費、華而不實的開支,都屬于節(jié)省范疇;所有用于改善和提高生活生產條件的開支,特別是有助于長水四兄弟教育、成長、成才的支開,都列為必要花銷。按現在的話說,就是剛需。在必要花銷方面,長水媽從不吝嗇,有求必應,特別爽快,有時候就像變了一個人,讓人懷疑看到的是否真實。
一天上午,地上曬得像著了火,雞狗都臥在大槐樹下的浮土里散熱,樹枝上的知了扯直了嗓子歇斯底里地鳴叫。長水一家人敞開門窗都在陰涼的瓦屋各干各的事。長水的三姨裹著熱浪走進長水院子,盡管手里撐著一個綠色遮陽傘,漂亮的淺黃色連衣裙像是淋了雨似的貼在后背,淺灰色胸衣背帶看得一清二楚。
“大姐!”三姨收了傘,站在門樓下的陰影里,朝屋里喊人,“大姐,在家不?”
長水爸媽聽到聲音,一先一后跑出來。長水四兄弟都從堂屋涌出來,像是老母雞帶著的一群雞仔。長水媽驚叫一嗓子:“天啦,三兒,是你!”長水媽小跑過去,老鷹抓小雞似的,一把抓住三姨的一只手就往堂屋里拖。三姨越過長水媽的肩頭望向長水爸,柔聲地叫了聲“姐夫!”長水爸馬上接上話茬說:“快進屋,涼快涼快?!遍L水媽頭也不回地給長水爸吩咐,“他爸,趕緊打盆涼水,拿條新毛巾,讓三兒擦擦,看看,都熱成什么樣子了!”
長水媽說話的頻道轉換太快,三姨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只好任由長水媽一個人唱獨臺戲,在大姐的拖拽下,來到堂屋被安排在八仙桌的上座坐下。屋內光線較弱,有屋頂布瓦的遮擋,涼快多了。三姨仍然覺得熱,右手在臉的一側不緊不慢地扇風。長水媽轉身進了她的臥室,拿出一把蒲扇塞進三姨手里連聲說:“扇扇,扇扇?!?p> 長水爸很快端出一盆涼水,放在細鋼筋做成又上了一層紫紅色油漆的洗臉架上,然后問長水媽:“新毛巾在哪?”
“長水的提包里?!遍L水爸根據長水媽指示的位置,找出毛巾,搭在臉盆邊沿,一頭垂在外面,一頭浸在水里。
“熱死了,我先洗洗?!比虩釅牧?,也不客氣,徑直走過去,將毛巾全部放進水里,浸濕,擰干,撈出,仔仔細細地把手、露在無袖連衣裙外面的圓潤胳膊、細長白凈的脖子擦了又擦。長水媽眼睛不眨地盯著她的三妹的每個動作,每個動作都是那么優(yōu)雅,那么溫柔,仿佛讓她回想起她的少女時代的一些美好生活片段。長水爸看了兩眼,就走到一邊,坐在椅子上抽煙,煙霧從嘴里進去,在肚里轉了一圈,接著從鼻孔里噴出來。
長河看三姨洗完了,把毛巾搭在洗臉架子的最高處的橫梁上,十分親切地說道:“三姨,你來了!”長水小兄弟三個也有樣學樣地向三姨打招呼。三姨看著站在眼前的一溜黑腦袋,開心地笑起來了,對著長水他們說話卻是看著長水媽說,“大姐,瞧你這一大家子,夠操心的。”
長水媽趁這工夫,給三姨倒杯熱茶。茶是信陽毛尖,當年的雨前茶,全是手工炒制,開水一沖,在杯子里沉沉浮浮,紛紛墜入杯底,像花兒一樣綻放出原來長在枝頭的俏模樣。茶水碧綠,香氣撲鼻,熱氣裊裊。
三姨回到座位前,從掛在椅靠上的女式背包里掏出一包糖,向長水他們揚揚,“來,吃糖。”這是一種水果糖,香氣濃郁,又甜又脆,咬碎咔嚓作響。不像高粱飴那么有韌勁,粘牙。
長川是個吃貨,不管誰給他吃的,從不知道害羞和懼怕,他都敢去接。他走到三姨身邊,雙手接過糖,還大大方方地向三姨道謝,“謝謝,三姨!”三姨伸手在他頭上撫摸兩下,說道:“去吧,我還有事跟你爸媽說。”
長水媽見縫插針,迫不及待地想弄清三姨的來意,“三兒,這毒日頭,把人都曬化了,你跑來了,肯定有事吧?”三姨在縣城供銷社工作,還是一個小領導,是一個事業(yè)型的女強人,年年被系統(tǒng)評為“三八紅旗手”“先進工作者”,不常到長水媽她的大姐家里來拜訪。自從長水媽嫁給長水爸,通共來了五次,一次是長水媽結婚來送親,另外四次分別是長水媽生長水他們兄弟四個過來喝滿月酒,數都數得過來。三姨來長水家算是稀客了?,F在不是年不是節(jié),三姨不請自來,肯定有事,而且是大事。三姨保養(yǎng)得很好,快三十歲的人了,還跟十八歲的姑娘一樣年輕。長水媽盯著三姨的臉,想從她粉嫩的臉上尋找蛛絲馬跡,印證自己的猜測。
三姨不緊不慢笑盈盈地給長水媽說:“確實有事,大好的事!”
長水爸媽都來了精神,都目不斜視地看著三姨,好像三姨紅潤的嘴唇里能口吐蓮花。長水兄弟四個也都看著三姨,一個個的眼睛黑漆漆的。
“縣供銷社改革,搞優(yōu)化組合,老弱病殘的都退休了,缺少人手,想從社會上招一批待業(yè)青年補充到一線崗位上去。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長河滿十八了吧?”三姨細長的眼睛在長水媽和長水爸的臉上掃過之后,又掃向長河,分別看他們的反應。
“親人就是親人,打斷骨頭連著筋?!遍L水媽“噢”地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來,像開水倒在了腳上,小步跑到三姨跟前,不相信似的,需要近距離地確認她聽到的真實性,“他三姨,你說的是真的?”
長水爸聽三姨說完,粗糙的臉膛也浮動出光彩。
三姨嗔怪大姐說話太直,傷了自己的一片好心,沒好氣地說:“大姐,看你說的,頂著大日頭,趕來告訴你消息,就是為了誆你?!”三姨單位已經做出了招工決定,正式文件還沒有出臺,趕在招工工作啟動之前,三姨過來通報消息,要在招工消息在社會上發(fā)布擴散之前趕緊把長河招進去。
“他三姨,你莫怪,事情來得突然,我高興得昏了頭,急不擇言了。”長水媽趕緊給三姨道歉,又忙著吩咐長水爸,“他爸,去割塊肉,買條魚,好好慰勞他三姨。”
長水爸得令起身,準備向長水媽財政大臣拿錢。這時,三姨開口說話了,“大姐,先別忙,事情還沒說完呢?!?p> “好好好,你說,他三姨!”長水媽示意長水爸坐下,自個也回到椅子上坐定。
“招工有條件,一個指標得交6000塊錢?!比陶f出招工的關鍵部分,然后又作了一些相關解釋,“我本想讓人帶話,怕擴散了消息,又怕話帶走樣了,說不清,我才跑過來,親口給你們說,好讓你們相信。人一旦招去了,都是正式職工,所有待遇和我一樣?!?p> 長水媽非常興奮,臉上噴著熱氣,馬上接過三姨的話說:“實話告訴你,他三姨。你瞧瞧,這一大家子,吃的吃,喝的喝,用的用,哪樣不花錢?錢是掙了點,沒有那么多。你姐夫養(yǎng)了三年鴨子,賺了4000多塊,去年賣稻谷有千把塊。長水馬上要去上縣城上高中,要交學費,還想給你姐夫買輛自行車,讓他閑的時候倒騰點農副產品,都得留點錢根子,不能吃干倒盡。你看,家里滿打滿算免強湊個5500塊。要不,我再出去借點,把錢湊齊啰?本來是打算來年再湊點錢起幾間新磚瓦房,這一個個的都人高馬大了,沒地擠了?,F在有急用,房子先不蓋了,等有了錢再說?!遍L水媽跟會計報賬似的,哪筆錢的收入有多少,哪筆錢的用途,都說得清清楚楚。長水他們兄弟四個才知道媽媽存了這么多錢和將來的打算,心里暖暖的,涌現出對父母的愛戴和敬意。
“我也工作了好多年了,剩下的錢我先墊上。什么時候有錢了,再還給我?!比讨鲃犹娲蠼惴謶n,幫人幫到底,一門心事要成全長河。
“那太好了!”長水媽雙手猛地互擊,“啪”地爆出一個響聲,高興地跟三姨套近乎,“他三姨,親的就是親的,關鍵時候用上勁。他三姨,莫擔心,今年割完稻子,賣了錢,就還你。現在農村不比從前,只要腿腳勤快,孬好干點事都能找點錢來?!?p> “有了錢,這事就算成了,我回去趕緊找領導匯報匯報。長河就等著信兒吧。”三姨也高興,突然來一趟,沒想到農村變化這么大,連過去窮得連年都過不去,到處打秋風的大姐一丟手就能拿出好幾千塊錢,心里震動不小。
“他爸,趕緊把錢取出來,讓他三姨走時帶走。存折在我的枕頭下的一個布包里,密碼是我的生日。”三姨下午要趕回單位,長水媽趕緊對長水爸交代,完了又補充一句,“取完錢,再帶些肉,買些魚,別耽擱趕緊回來,生火做飯,咱們得好好感謝他三姨。難怪天不亮,喜鵲就在屋頂上唧唧喳喳叫個不停哩!”
長河四兄弟在一旁吃糖陪著三姨,細心地聽著父母和三姨的對話,等搞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都閃爍著晶亮的眼睛看著長河哥,替長河哥高興。長河聽出來了事情和他有關,聽得更仔細了,臉上也跟長水媽一樣興奮得放著紅光。聽說媽讓爸去取錢買菜,連忙站起來說:“我跟爸去?!?p> 人逢喜事精神爽。長水家這頓飯氣氛熱烈,吃得十分高興,所有的人都興高采烈,眉開眼笑。三姨走后的幾天里,長水媽又開始帶著長河忙活起來,照著給長水籌備上學物品清單重新給長河準備了一份。
不到十天的工夫,三姨托人來信了,事情都辦妥了,催長河去縣城上班。長河扛著媽給他籌備的行李去了縣城。長水一家子把長河送到路邊汽車站,眼瞧著長河鉆進汽車,汽車帶走了長河。長水媽眼眶濕了,撈起藍布褂子下擺一下下地拭淚。
后來,長水去縣城上學,星期天輪流去長河哥單身宿舍和三姨家去蹭飯,打打牙祭。長水早上去,傍晚回校,中間的時間就等長河哥和三姨一家子上班走了在城市各處轉悠,熟悉他走進的故鄉(xiāng)第一座城市。高中城市生活經歷,就像一粒蒲公英的種子,承載長水云游四方的思想隨風飄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