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華燈初上。他食不甘味地扒了兩口飯,便擱下碗筷,步履沉重地來到弟弟房中。他給弟弟留足顏面,未語先哽咽,聲音顫抖著央求道:“小弟啊,哥哥有樁心事要與你商量。”
弟弟見狀頓時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哥哥醞釀已久的話語。哥哥見弟弟這般謹小慎微的模樣,心頭一軟,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嫂子年紀尚輕,雖說你口口聲聲喚她嫂子,可她終究擔不起這個長嫂如母的擔子。尋常人家嫂子能得小叔子敬若慈母,可咱們家......她怕是要多心的。”
聽聞此言,弟弟緊繃的神經稍顯松弛,他斟酌著詞句回應:“哥就為這事愁眉不展?讓我避著嫂子倒也不難,只是需得循序漸進。若突然疏遠,豈非顯得咱們刻薄寡恩?再說嫂子冰雪聰明,若察覺端倪,誤以為咱們全家不識好歹,只怕要離心離德。”
“哥這般相求確實強人所難......”哥哥突然掩面而泣,聲音支離破碎,“可你若不應允,哥這個家......怕是要分崩離析啊!”弟弟聞言大驚失色:“哥,你這話從何說起?”
“哥沒別的意思,就怕你嫂子......另有所圖。”
“那你要我如何是好?”
“就當哥求你,遠走他鄉謀個差事吧。母親自有我侍奉湯藥。”
待哥哥蹣跚離去,秦老四躺在榻上輾轉反側,思緒萬千。他既割舍不下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更放不下與嫂子那段情愫暗生的繾綣。不知不覺間,他早已將這位如花似玉的嫂子視作心上人般呵護備至。每念及此,便悲從中來——那樣明眸皓齒又知書達理的佳人,竟被木訥寡言的哥哥暴殄天物。淚水浸透枕衾時,他不禁扼腕長嘆:這本該是我的良配啊!都怪那巧舌如簧的媒婆,為賺黑心錢不惜亂點鴛鴦譜,硬將天差地別的兩人捆作夫妻。當初嫂子寧死不從時,為何就沒人想到我這個適齡青年?若那時挺身而出,如今與朗芳舉案齊眉的便是......
想到此處,他更是心如刀絞。眼下兩人情投意合,正是如膠似漆之時,豈能說斷就斷?況且自己若抽身離去,嫂子獨守空閨,怕是要心灰意冷。她留在秦家,圖的不過是這份兩情相悅的溫存。情之一字最是蝕骨銷魂,豈是說放就能放的?雖然理智告訴他不可覬覦兄嫂,可這情難自禁的暗慕,難道也罪無可恕?但見哥哥方才老淚縱橫的模樣,又實在不忍違逆。只是這倉促之間,該往何處安身立命?
這一夜,秦老四思緒萬千,在進退維谷的煎熬中,終究抵不住困意來襲,昏昏沉沉地睡去。迷離之際,他的魂魄竟離體游蕩,恍惚中牽著朗芳四處奔逃。總覺得處處危機四伏——躲進水泥管怕被人堵個正著,蜷縮墻角又恐隔墻有耳,最后慌不擇路地鉆入柴堆。正當兩人耳鬢廝磨之際,柴堆突然燃起熊熊烈火,驚得他失聲尖叫。猛然驚醒時,只覺心頭如擂鼓般“咚咚“作響,冷汗涔涔。輾轉反側間,他終是痛下決心:不如遠走他鄉,既成全三哥的家和萬事興,也斬斷自己這段孽緣。
天剛蒙蒙亮,他便收拾行囊,將母親安頓妥當后黯然離去。
雖知幼子已屆弱冠之年,但見其形單影只地遠行,老母親仍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啟程時分,深藍的天幕上疏星寥落,庭院里晨光熹微。秦老四躊躇著邁出街門,忽又情難自禁地回首凝望這座四間房的院落。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三哥的窗戶上,心頭泛起陣陣酸楚:此刻嫂子想必正酣睡正甜,待日上三竿不見我蹤影,該是何等驚惶?日久天長再難相見,她定會肝腸寸斷。或許終將明白,正是三哥暗中作梗,才奪走她唯一的知心人。思及此處,他不禁仰天長嘆:終究是造化弄人,有緣無分啊!
他拭去眼角淚痕,強忍悲痛朝村外走去。
家中,小秦用過早飯來到母親房中,聽聞弟弟已然離去的消息,母親老淚縱橫的訴說反倒讓他如釋重負。下地勞作時,他本欲借繁忙農事排遣愁緒,豈料剛歇息片刻,家中種種便紛至沓來地浮現眼前。突然,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毒蛇般竄入腦海,驚得他再也無心耕作,抄起農具便匆匆折返。
朗芳見丈夫突然歸來,頓生厭惡之情。往日強壓下的委屈此刻如決堤之水:原來自己竟與這個老氣橫秋的漢子同床共枕!回想新婚時的自欺欺人——不過是個子矮些,將就些也無妨,世間哪有十全十美的姻緣?如今才恍然大悟,這分明是個未老先衰的老漢!當初花言巧語騙婚之仇,定要叫他血債血償!
幸而后來小叔子如春風化雨般滋潤了她干涸的心田。白日里與他談笑風生,夜晚伴著丈夫卻想著小叔子的音容笑貌,這才勉強熬過漫漫長夜。若非如此,只怕早已在這樁荒唐婚姻中香消玉殞。
小叔子素來晚歸必來相見,今日卻杳無蹤跡。朗芳倚門而立,纖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心中疑云密布:莫非因昨日之事生了嫌隙?是懼他兄長猜忌,還是已遭責罵?她咬碎銀牙暗自發狠: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小秦歸家見風平浪靜,懸著的心稍安。可這自欺欺人的把戲能演到幾時?或許就此風煙俱凈,或許......他不敢再想,索性閉門不出。接連三日裝病在家,確認弟弟當真遠走,這才“病愈”下地。
兩日不見小叔子,朗芳心如懸旌。這深宅大院竟似銅墻鐵壁,連個音訊都無從探聽。此刻她胸中似有野火燎原,驀地生出驚世駭俗之念:待小叔子歸來,必要改嫁于他!若這老匹夫敢阻攔,便拼個魚死網破!
三日不見伊人蹤影,朗芳終是闖進婆婆房中。聽聞小叔子離家消息,頓覺天旋地轉,五臟六腑似被利刃攪動。她踉蹌回房,將錦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狀若瘋魔。
第四日晌午,小秦故作鎮定歸來,卻見朗芳面若冰霜。他強顏歡笑搭話:“這兩日你總冷若冰霜,我何處得罪了你?我待你掏心掏肺......”
話音未落,朗芳淚如雨下:“你這欺世盜名的老賊!”哭聲震得窗紙簌簌作響,“我要離婚!”
小老頭頓時面如土色,抖若篩糠:“有...有話好商量...”他急中生智,“年歲不過虛數,你我情深意重......”
“放你娘的狗屁!”朗芳怒發沖冠,“既非大事何必隱瞞?騙子!無恥之尤!”她劈手砸了妝奩,“這婚事不作數!否則告你騙婚!”
小老頭如遭雷擊,癱軟著沿衣柜滑坐在地。枯瘦的雙手掩住溝壑縱橫的老臉,喉間發出困獸般的嗚咽。他忽然意識到,這場精心編織的美夢,終究到了夢醒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