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恍若未聞,仿佛呂天霸的問話只是風過耳畔。他徑直提著滴血的獵物,面無表情地走向后廚的木門,只留下一個沉默而魁梧的背影。
呂天明放下手中未成形的泥偶,目光追隨著男人的身影。他從隨身攜帶的舊布囊里,鄭重地執起那支視若珍寶的炭筆,鋪開一張素紙。熟悉的沙沙聲再起……筆尖在粗糙的紙上游走,勾勒輪廓,捕捉神韻。
呂文倩探過小腦袋,看著二哥筆下漸漸清晰的線條,脆生生地朝廚房方向喊道:“老...叔叔!二哥在畫你呢!”那聲久違的“老伯”的稱呼幾乎脫口而出,又被呂文倩生生咽下喉間。昨夜老伯慈祥的容顏與眼前這道沉默如山的身影,在淚光中模糊又清晰地重疊、分離。
男人的身形在廚房門口微微一頓。依言走到門口光線最充足處,站定。他像一把沉默的古劍,收斂了所有鋒芒,任憑光線勾勒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寬闊的肩膀、虬結的手臂肌肉,以及衣襟上那抹無法忽視的暗紅。他成了畫中一動不動的堅毅主角。
畫至一半,呂天明停筆。他凝視畫紙上殘缺卻已神似無比的肖像——那剛毅如刀裁的濃眉,那挺直如山峰的鼻梁,那棱角分明、寫滿堅忍與滄桑的下頜輪廓……一種驚雷般的熟悉感猝不及防地劈開混沌心海!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般掃過大哥呂天霸的臉!那同樣濃密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倔強的嘴唇輪廓……
他又急急轉過去看門口男人粗獷獷的側顏!
一個模糊卻驚心動魄的念頭如同破土的種子,在他心底瘋狂滋長,撞擊著胸口,帶來一陣陣悸動與難以置信的慌亂。他死死壓制住這個念頭,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筆桿幾乎被捏斷,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正午暖陽下,四人圍坐在簡陋的木桌旁。桌上擺著香氣四溢的燉山雞。氣氛有些沉悶。
呂文倩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塊最嫩的雞肉,輕輕放入男人面前那只半空的粗陶碗中。她緊張地觀察著男人古井無波的面色,聲音帶著試探,細弱如幼鳥:“叔叔…前些天您帶回來的書…”她頓了頓,鼓起勇氣,“我和二哥…都已熟讀……”聲音越說越低,臉頰微微泛紅。
亂世求存的經歷,早已將察言觀色的能力刻進了她的骨子里。她生怕一絲不慎,便會打破這方寸之間好不容易得來的、如同薄冰般脆弱的溫暖。
男人停箸箸,握著木筷的手指微微收緊。眉頭幾不可察地擰起一道細微的褶痕,聲音低沉:“全都看完了?”目光掃過呂文倩和呂天明。
“嗯!”呂文倩用力點頭,清澈的眼眸中,期盼如同星火般閃爍跳躍,“待我們長大…定會好好報答您!”她試圖用承諾來表達感激和維系這份依靠。
男人嘴角,掠過一絲幾乎難以捕捉的微瀾,如同平靜湖面投入一顆微小的石子,瞬間又恢復原狀。這微小的變化,卻足以讓呂文倩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些許。
“飯后,帶你們進城買新書。”低沉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如同敲定了行程。
“謝謝叔叔!”呂文倩雀躍得小臉發光,如同瞬間綻放的花朵。她又連忙夾去一塊更大的雞肉放入男人碗里,小臉上洋溢著純粹的歡喜。
呂天霸則毫不客氣地撕扯下整只肥厚油亮的雞腿,毫無顧忌地大快朵頤,吃得滿嘴油光,發出滿足的咀嚼聲,仿佛要將昨夜流失的力氣和恐懼都吃回來。
男人默默咀嚼著呂文倩夾來的肉塊,目光深沉地掃向狼吞虎咽的呂天霸。那眼神復雜難辨,有審視,有探究,甚至……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
“你爹娘呢?現在何處?”男人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水面。
“我沒爹娘!”呂天霸滿嘴油光,語氣斬釘截鐵,眼神卻有一瞬不易察覺的躲閃。他用力撕咬下一大塊雞肉,仿佛要將這話題也一同嚼碎咽下。
男人眼底罕見地掠過一絲波瀾,如同暗流涌動:“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他們有,但不要我們!”呂天霸的聲音陡然拔高,飽含憤懣懣控訴,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爆發,“就是見了也決計不認!”他猛地將啃了一半的雞腿骨丟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響,眼神倔強而受傷。
“滾出去!”男人猛地將手中的木筷拍在桌面,暴喝如雷!巨大的聲響震得桌面碗碟嗡嗡作響!
呂天霸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震得懵住,咀嚼的動作瞬間停止,油膩的臉上一片茫然和難以置信。他不知所措地僵立原地,片刻才猛地起身。
“雞腿留下!”男人冰冷命令再度響起,如同給這怒火添了一把干柴。
他狠狠將手中啃了一半、還帶著肉絲的雞腿,不舍得放在桌上!
“啪嚓!”油脂四濺!點點刺目的油星在粗木桌面上炸開!
呂文倩嚇得噤若寒蟬,小臉煞白,大氣不敢出,手中的筷子“啪嗒”掉落在桌上。
正鼓足勇氣欲替大哥道歉,男人目光已沉沉轉向她,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壓力:“你呢?可有爹娘?”
呂文倩怯怯點頭,聲音細若蚊蚋蚋,帶著濃重的鼻音:“他們…也許是被壞人抓走了…也許…是不在了……”她低下頭,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
“叔叔,大哥他剛才不是……”她試圖解釋。
“坐下吃飯。”男人打斷她,聲音低沉卻少了幾分剛才的暴怒。枯瘦卻溫熱的大掌,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輕柔,撫過她微微顫抖的發頂,仿佛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小獸。
目光最后移向自男人暴喝后便一直魂不守舍、低頭沉默的呂天明。他默不作聲地撕下另一只鮮嫩多汁的雞腿,穩穩放進呂天明的碗中:“你呢?想不想見他們?”
呂天明猛地從神游中被驚醒,仿佛被針扎了一下。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極其復雜的光芒——有迷茫,有渴望,有恐懼,更有一種奇異的、近乎預感的悸動。他幾乎是脫口而出,字字清晰如鑿石,帶著一種近乎斬釘截鐵的篤定:
“我有爹!他就住在古元城里!”
“胡說什么混話!”門口立刻傳來呂天霸怒氣沖沖的斥責,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獸。他猛地推開虛掩的院門,大步跨入,臉上還帶著未消的憤懣和跑回來的急促喘息。他瞪圓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盯著呂天明。
呂文倩也愕然睜大了清亮的眼睛望向呂天明,小手捂住了微張的嘴,眼神里滿是困惑和擔憂。她看看呂天明,又看看門口沉默如山、氣息陡然變得深沉的叔叔,小小的腦袋里充滿了混亂。
男人如遭雷擊!
魁梧的身軀劇震!那寬厚的肩膀似乎都僵硬了一瞬。這答案遠超出他所有預料!如同平靜的深潭被投入巨石,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他那雙一直深邃難測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掠過驚愕、難以置信,甚至是一絲……猝不及防的慌亂?
他看著呂天明那副篤定又帶著探尋的、近乎執拗的眼神,喉頭劇烈滾動數次,仿佛有千鈞重物堵在那里。他張了張嘴,想要厲聲質問,想要斥責荒謬,卻發現喉嚨像是被無形的鐵鉗扼住,竟發覺吐不出半個清晰的字回應!唯有胸膛劇烈起伏的輪廓,泄露著內心的驚濤駭浪。
“我帶你們去見他!”呂天明放下碗筷,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他竟真的沖出門外,跑到自己心愛的泥偶旁邊。他從泥偶背上,猛地拔出那柄他用來雕刻、刃口磨得雪亮的小匕首!冰冷的金屬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他毫不猶豫地將匕首悄悄藏入懷中衣襟內層,緊貼著心口的位置,仿佛握住了某種證明。
“這小子…居然是玩真的?”男人壓下心中翻涌的驚濤駭浪,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與沉重感交織。他霍然起身,目光銳利如刀掃過三個神色各異的孩子——呂天霸的憤怒不解,呂文倩的茫然無措,呂天明的堅定執拗。
“跟我走!”簡短命令落下,男人不再遲疑,邁開沉重卻堅定的大步,帶著滿心困惑與一種難以名狀的宿命感,再次踏入那埋葬了他無數過往、也埋葬了孩子們童年安寧的古元城……
長街死寂得詭異,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壓抑。行人如避瘟疫,紛紛遁入兩旁緊閉的店鋪或深巷,連聒噪了一夏的蟬鳴都噤若寒蟬,仿佛被無形的恐懼扼住了喉嚨。空氣凝重得如同鉛塊,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圣水池古老斑駁的池壁旁,青苔在石縫間蔓延。池水幽深,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和周圍沉寂的屋宇。呂天明停住腳步,小小的身影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他抬起小手,指向不遠處一座喧囂鼎沸、門庭若市的建筑——那高懸的牌匾在陰沉的天色下格外刺眼:“金鉤賭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