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18日。

　　我給老婆發(fā)了一條微信：晚上不回來吃了。

　　老婆：怎么了，居委加班嗎？

　　我：不是，阿貓要過來找我。

　　老婆：他怎么還在外面游蕩。不怕死嗎？

　　我：這個時候找我才說明他有重要的事，我怕他跳樓。

　　老婆：知道了，去哪吃？

　　我：約在家具商城的肯德基。

　　老婆：那里還開著？

　　我：不知道，大概開著。如果沒開就不吃了。

　　老婆：如果開著給我?guī)c吃的。

　　我：知道了。

　　我收起手機，想著阿貓著急過來找我能有什么事。他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同住四年，學(xué)校里保持著很好的關(guān)系，畢業(yè)后我在社會上“受教育”，到處租房，他幫了不少忙，偶爾還借宿在我的屋內(nèi)。我在工地跑前跑后時，他在物流公司指手劃腳，我做中介日曬雨淋時，他在航運公司運籌帷幄，我前后換了四份工作，他換了三份工作，我們互相見證了成長的過程，也時常交換想法，十多年過去，最后還在緊密聯(lián)系的大學(xué)同學(xué)他是唯一一個。

　　居委里的各位還在忙碌，主任問：“大家手頭的工作怎么樣了。”

　　大力：“口罩購買單都通知了，外來人口信息已經(jīng)輸進去。”

　　煒哥：“隔離人員沒有什么特別情況，有6家今天解除隔離。”

　　小瓜：“有兩個投訴，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物業(yè)解決。”

　　我：“五個小區(qū)崗?fù)の肄D(zhuǎn)了一圈，都有正常登記返回信息。按照上級的要求，五個小區(qū)都設(shè)置了快遞臨時堆放點。對了，主任，三期和二期的手套不夠了。”

　　主任從倉庫里拿兩盒手套，“小瓜，你待會兒送過去。”

　　我：“我去吧，反正明早還要去檢查。”

　　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讓小瓜去吧，小瞿你跟我來。”

　　在居委的二樓制作了一個碩大的“作戰(zhàn)圖”，按照居委實際管轄的范圍，每家每戶都在圖上做了標(biāo)識，按居民成分標(biāo)成“本地居民”、“非重點管控區(qū)域外來人員”、“重點管控區(qū)域外來人員”，按隔離狀態(tài)標(biāo)成“隔離中”、“解除隔離”，只要看一眼作戰(zhàn)圖便可知道還有多少戶在隔離中，小區(qū)一共多少重點管控人員。

　　做這些標(biāo)識花了我們志愿隊一天時間，每天更新狀態(tài)也費時不少，新城居民區(qū)龐大的體量使這個圖占了十幾個平方，把二樓的墻面都擋上了。

　　主任看著這個圖：“小瞿，累不累。”

　　“還好吧。平時在中心強度也差不多。”

　　“你勁頭足，跟我們小煒差不多。”

　　“煒哥是真的能干。”

　　“他愿意干，不抱怨，但是也好強，有些事忙不過來了也不肯說，不懂和同事協(xié)作。”

　　主任說的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外來人員信息輸入的事，我說道：“煒哥是照顧大家，畢竟都在忙，他不好意思指揮其他人工作。他是像大哥一樣對他們的。”

　　“我們是一個團體，同甘共苦，有困難要說，我們一起想辦法。”

　　“嗯。”我點點頭。

　　“這次疫情是對大家的考驗，佳佳、小瓜平時擔(dān)的責(zé)任少，正好也是鍛煉她們，大年夜到現(xiàn)在，兩個孩子加班加點。”

　　“居委大家都很認(rèn)真，大力、筱倩工作也很好。”

　　主任轉(zhuǎn)向我，“小瞿，該休息的時候就休息。讓兩孩子去外面走走，接觸些人，學(xué)學(xué)怎么解決糾紛，磨練磨練。”

　　我愣了一下，“五個小區(qū)走下來，女孩子估計吃不消。她們身子骨弱，平時不運動吧。”

　　“在居委工作要學(xué)會適應(yīng)居委的強度，不接地氣、不走樓道、不接觸居民，這樣做不好群眾工作，她們的日子還長，趁現(xiàn)在多鍛煉。居委不是療休養(yǎng)的地方，是接觸群眾的一線，志愿隊來了之后，她們壓力明顯小了，每天就打打電話、敲敲鍵盤，精神容易懈怠，人要逼一把才能進步，她們遲早要接班。”

　　“我明白了。”

　　回過頭來想，2月9日到現(xiàn)在一個多星期，我跑遍了五個小區(qū)，認(rèn)識了五個小區(qū)的物業(yè)經(jīng)理，認(rèn)識了一批保安，認(rèn)識了不少樓道組長和志愿者，我知道每個小區(qū)有多少人，有多少車位，雖然辛苦但我了解了很多小區(qū)的情況，這些經(jīng)驗對居委工作者來說更有價值，確實應(yīng)該讓年輕人多去體驗。

　　主任瞇眼笑，“小瞿，你來之前你主任跟我說你很積極，一點沒說錯。”

　　“不不，我就是不想閑坐。世博會時我管理全鎮(zhèn)保潔，保潔員的辛苦看在眼里，我這種坐辦公室的人實在算不了什么，世博精神我一直牢記著。”

　　“你太謙虛。以后做了領(lǐng)導(dǎo)，你不要一門心思想著自己干，要調(diào)動周圍的人。”

　　“我哪能做領(lǐng)導(dǎo)，沒這種能力。”

　　主任拍我的肩，“能力都是鍛煉出來的，有幾個人是天生會？愿意干、勇敢試的人，領(lǐng)導(dǎo)一定會器重。待會兒你就別出去了，讓小瓜、佳佳去走一趟。”

　　“行，我以后注意。主任，我晚上有事，先撤啦。”借這個機會我早退了一回。

　　家居商城離居委十多公里，放在這里是因為阿貓過來方便，阿貓住在城市的另一頭。

　　五點多，我坐在車內(nèi)，比約定的早到了半小時，不想出去，冷，像阿姆斯特朗踏上月球那般冷。

　　商場的底樓是餐飲，上面幾層是家具店，已經(jīng)全部歇業(yè)，底樓餐飲開著門的也寥寥幾家，我車頭正對肯德基，看到了他們玻璃上的字：不提供堂食。

　　看來要蹲外面吃了。

　　我拿出免洗手凝膠消毒，又用酒精對著頭發(fā)、臉、馬甲、褲子、鞋子都噴了一遍，因為長期戴著口罩臉上發(fā)出很多痘痘。

　　一輛摩托車緩緩開進停車場。

　　我戴上帽子，下車走過去，“很準(zhǔn)時嘛。”

　　阿貓把頭盔放進尾箱，“你幾時來的，不是說很忙嗎。”

　　“半小時前就來了，現(xiàn)在常態(tài)化工作。這么冷的天你還開摩托車”

　　“要的就是風(fēng)馳電掣的感覺。走，吃飯，我今天還沒吃過，剛起床。”

　　“你過的什么豬狗日子，公司不開工不打算做人了？”

　　他笑著搭在我肩上，“我準(zhǔn)備辭職。”

　　“怎么了？”我驚訝地看他，他現(xiàn)在的薪水是我三倍，在我看來那是一份非常好的工作。

　　“不開心。先吃飯好嗎，餓死我了”，他往肯德基走。

　　“那里不讓堂食了，要么我們帶走，蹲外面吃。”

　　“外面啊……”阿貓看看周圍，“也沒地方坐。”

　　“垃圾房開著，里面有兩個板凳，我們可以坐里面吃。”因為有從業(yè)經(jīng)歷，衛(wèi)生設(shè)施容易引起我的注意。

　　“那……也不是不行……”阿貓看到另一家開著的快餐店，“那個看看。”

　　快餐店里空蕩蕩，服務(wù)員告知可以堂食，不過要保持距離，我們坐了兩個桌子，阿貓點了餐。

　　阿貓問：“我記得你不戴帽子啊，防病毒嗎？”

　　“不是”，我拿下來，“帽子不防病毒，防寒。”

　　“靠，滿頭白發(fā)，怎么搞得？”

　　“擔(dān)心你嘛，不知道你過得好不好。”我強忍著笑。

　　阿貓把餐巾紙扔過來，“別惡心。”

　　“說說吧，怎么了？”

　　阿貓笑著嘆口氣，“工作上不順利，年前一個同事離職了，老板把活都壓在我這里，工資沒給我漲，下面的老員工抱成團陽奉陰違，明著暗著使絆子，我開工作會議，他們要當(dāng)面頂。”

　　“這種人不開除？你沒和老板說嗎？好歹是個中層干部。”

　　“帶頭的是老板的好兄弟的舅舅。”

　　“哦……但是你薪水挺高啊，收入與付出相抵。”

　　“行業(yè)里不算高，我畢竟從業(yè)十多年了，現(xiàn)在的處境實在難受，我不快樂”，阿貓開始傾吐工作中的不順。

　　這些不順不是因為工作能力，而是因為人際關(guān)系，復(fù)雜的人心使他頭疼不已，我靜靜聽著，偶爾插兩句玩笑。

　　“所以我決定要辭職了，沒意思，沒有發(fā)展前景”，阿貓認(rèn)真看我，“你怎么不勸我。”

　　“你都決定了，我還勸什么。”

　　阿貓：“你這家伙。其實你這樣蠻好。我之前和阿泱提過，他教我應(yīng)該怎么做人做事，怎么在職場上生存，但那不是我要聽的”，阿泱是我們大學(xué)宿舍另一個伙計，“我們的路是自己選的，我把我的故事分享出來是告訴大家我現(xiàn)在怎么樣，就好像我拍了一部電影，我給你們看不是要你們教我怎么拍電影，僅僅是把故事告訴你們，把我心里想說的說出來。”

　　“我們啊，是盡力讓生活過得快樂，阿泱是在追求社會成就吧，挺好，方向不一樣而已。”

　　“一起生活的兄弟，走著走著就散了。你快樂嗎？聽聽你的故事。”

　　“我挺好，在居委里幫忙，現(xiàn)在口罩緊缺，每天要通知人買口罩，然后返回人員要登記”，我把居委的日常簡單地講給他聽，讓他對我的工作有個大概理解，“干了這幾天，見到的故事可多了，你聽嗎？”

　　“聽。”

　　“好吧，讓我想想，我每天都接觸很多人”，在居委里我看到了人情冷暖、悲歡離合，他們雖然和我們在一起生活，他們的世界卻離我們很遠，“前天早上，有一個大叔來開證明，健康證明，他說他一直住在這里，沒有外出過，現(xiàn)在錢用完了，必須要出去找工作，沒有健康證明沒人敢招。”

　　阿貓：“居委還有這種證明嗎？”

　　“當(dāng)然沒有咯！誰敢證明你沒有患病？病毒有潛伏期，醫(yī)院就算給你體檢下來沒事也不敢說你百分之百安全，萬一你回家路上接觸病例了呢。”

　　“那他怎么辦？吵了嗎？”

　　“沒吵，我給他解釋了20分鐘，他理解，然后沉默地站在我們居委門前的公交車站，后來就不見了。他不是最慘的，起碼還有回去的地方，有一個小姑娘家都沒得回，非重點管控城市來的，房東不肯續(xù)租，酒店也不收，推著三個行李箱來居委，哭得稀里嘩啦，大冬天的蹲在門口地上兩小時。”

　　“她沒朋友家人嗎？”

　　“應(yīng)該都不在這個城市。她身上的錢用完了，無家可歸，無處可依，那樣的困境是你我無法理解的。她是非重點管控人群，所以不安排強制隔離，實在沒有住處。”

　　阿貓的眼神里很想知道結(jié)局。

　　“后來她打了一個電話就走了，聽談話好像是她男朋友，她很艱難地推著三個行李箱走的。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生活很王家衛(wèi)。”

　　“我恰好看到了他們電影里最低谷的片段吧。有沒有覺得我們坐得很杜琪峰。”我和他坐兩張桌，遠遠地看著，分割又聯(lián)系，兩個服務(wù)員在吧臺后，無意中做了我們的背景板。

　　“哈哈哈哈”，阿貓大笑兩分鐘。我們一起研究電影，有共同的電影語言，我的這種幽默只有他能GET到，他問：“居委工作有風(fēng)險嗎？”

　　我緩緩從口袋里拿出一個紅袖章，攤平了給他看。

　　阿貓：“防疫突擊？”

　　“志愿者的身份不夠硬，有些居民不會配合，所以青年志愿隊加佩這個標(biāo)志，不同于居民志愿者，我們面對突發(fā)防疫事件也要參與處置，人家給我們外號叫‘突擊隊’。就我現(xiàn)在這個小區(qū)每天回來幾十個人，大部分是非重點管控區(qū)域，但重點的也有，我要面對面接觸他們，幫他們登記信息，預(yù)約口罩，至于有沒有風(fēng)險……如果到最后都沒出現(xiàn)病例，那我們可以回過頭來說這工作云淡風(fēng)輕不值一提，如果出現(xiàn)了，整個居委工作人員都要隔離，如果不幸發(fā)生感染，就不好說了。”

　　“有感覺自己是在戰(zhàn)斗嗎。”

　　“不是我個人在戰(zhàn)斗，是我們?nèi)珖荚趹?zhàn)斗，我這里屬于戰(zhàn)斗的大后方，增援金銀潭那些才是一線勇士，下飛機下火車時他們還不知道要面對什么對手，他們出發(fā)前簽了生死狀，胸前的口袋里裝著遺書，銀行卡的密碼都寫在遺書背面。他們踏上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真刀明槍與死神肉搏，我們在這里安靜吃飯的時候，他們正在重癥室浴血廝殺。我這樣的，真不算什么。我們小區(qū)里有兩個醫(yī)生去了金銀潭，居委安排了志愿者專門照顧他們家屬，提供陪護和日常服務(wù)。”

　　“接觸那么多人，你怕不怕。”阿貓認(rèn)真問。

　　“還好吧，你看居委的工作人員哪個慫了？不都在一線堅持嗎，沒有一個人掉鏈子的，我們可是在參與一件大事！能和我的隊友全力以赴我非常榮幸，為我自己，為我背后的力量，那是由九千萬人組成的長城。我很喜歡這種感覺，很喜歡看到大家充滿希望的眼神，這場考驗讓我們看到了長城的力量，我們變得更緊密，更強大。”

　　“亭，我覺得你這部電影很搖滾。”

　　“搖滾是個什么概念，褒義還是貶義呢？”

　　阿貓微微笑，“你知道的。”

　　“嗯。挺好。we will we will rock you。”

　　服務(wù)員上了三個芝士扇貝。

　　“你還叫了其他朋友嗎？”我問阿貓。

　　“為什么這么問？其他朋友都不敢出來，只有你。這會兒出來吃飯也要點勇氣。”

　　“那為什么要點三個扇貝？”

　　阿貓非常奇怪地看著我，“因為——我想吃三個啊，很奇怪嗎？”

　　“哦……不奇怪，你吃。”考慮到他馬上要失業(yè)了，我就當(dāng)請他吃頓飽的。

　　“你看這些殼是什么垃圾？”

　　“干垃圾吧？又不發(fā)酵又不腐爛的。”

　　阿貓：“以前看雜志，覺得國外什么都好，外國人什么習(xí)慣都牛，外國人會垃圾分類，我們是絕對做不到的。忽然，就相當(dāng)于昨天和今天的區(qū)別，那么忽然，我們開始垃圾分類了，我的天，我們一夜之間進入了垃圾分類時代。”

　　“呵呵，你體會到什么了？”

　　“我的體會太多了！”阿貓捶一下桌子，“你知道嗎，我忽然覺得我們生在一個最好的時代，不對，是最好的國家。我們的政府太牛了，垃圾分類這么大的事，全民普及，全民參與，我樓下隨地吐痰的大爺忽然成了垃圾分類志愿者，每天守在垃圾桶那里看人家分類，我被志愿者抓了好幾次，當(dāng)著大家的面倒出來重新分類，我們小區(qū)一萬多人，就那么硬生生的實現(xiàn)了垃圾分類，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是什么魔法，世界上還有哪個地方可以做到。”

　　“你講的挺客觀的，哈哈哈。”關(guān)于垃圾分類，我有一樣的感受。驚為天人。

　　“這幾天在家無聊，我就在想我們的國家為什么有這樣的力量。”

　　“那你有答案嗎？”

　　“我知道你們有九千萬，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支撐你們這樣做，你剛才一句話大概可以算是一種回答。”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你也參與這些大事了嘛，你也是參與者。”

　　“我和你不一樣，你老是喊著要獨善其身，結(jié)果活躍在四面八方，每次見到你都有新的故事，我大概是做不到的。”

　　“要不，我做你介紹人啊。”

　　“不了，我襯托你，挺好。”

　　“怎么是襯托，我們是可以手舞足蹈聊夢想的同伴。”

　　由于疫情的緣故，餐廳打烊得早，服務(wù)員把我們請出了餐廳。阿貓不想急著回去，我們繞著家具商城一圈又一圈走，走到?jīng)]有時間的概念。

　　路上再沒有行人沒有車時，阿貓跨上他的摩托車，一腳發(fā)動，“今天就這樣吧，謝謝你能出來。等過了疫情，我再來找你。”

　　“全民戰(zhàn)爭很快就會勝利，病毒傳播鏈被阻斷，我相信14天后我們會迎來拐點。”

　　“期待。期待你們的力量。拜拜。”

　　他開出了十幾米，我大喊一聲：“喂！”

　　急剎車，阿貓回過頭，“干嘛！”

　　“走啦？”

　　阿貓頓了一下，打開面罩，笑著回：“是啊！”

　　“去哪里啊！”

　　“回家咯！”

　　“然后呢？”

　　“上班咯。”

　　“不上班行不行！”

　　阿貓大聲喊：“不上班你養(yǎng)我啊！”

　　我停了三秒，大喊：“好好上班！”

　　“靠！”隔著十幾米我們抱著肚子笑，阿貓喊一聲“知道了！”

　　我目送他消失在黑夜里。

　　我笑出了眼淚，但我不能用手擦，手上可能會沾到什么，我有餐廳的餐巾紙，但上面可能漂浮過什么，我只能用車?yán)锏木凭珴窠恚龅窖劬r淚水一下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