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的暮春,柳絮飄得比往年都要綿密,沾在沈硯的青衫上,像極了父親臨終前咳出的血沫。阿桃攥著包袱的手緊了又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軟鞭穗子——那是三年前在宿州,她替沈硯擋下刺客時,用自己的發絲編的。
“公子,咱們真要這么快離開?”她望著客棧檐角晃動的銅鈴,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昨夜我聽見隔壁房的伙計說,官道上的流民比上個月多了三倍。”
沈硯系好玉佩,那是父親親手刻的云紋佩,此刻正在晨光里泛著冷光:“留得越久,越容易暴露行蹤。”他望向窗外,街尾的王記豆腐坊難得開了門,卻只有三三兩兩的人捧著碗,“況且,揚州知府是吏部尚書的門生,咱們在這兒,如坐針氈。”
林羽檢查著佩刀,刀鞘上的凹痕還是在徐州突圍時留下的:“阿桃,把干糧再分一分,咱們走小路。”他忽然抬頭,目光掃過街角陰影里的灰衣人——那是今早第三次看見的面孔,腰間掛著與揚州府衙相同的腰牌。
出了城,官道兩旁的麥田早已荒蕪,枯黃的秸稈在風里搖晃,像極了那年在兗州看見的,被戰火焚過的軍旗。阿桃忽然指著路邊的老槐樹,樹干上釘著半張征兵榜,邊角被雨水泡得發皺:“公子,你看……”
沈硯湊近,看見“匈奴犯境,張賢作亂”八個朱砂大字,墨跡未干,卻已被淚水暈開。榜文下方,用小楷寫著:“凡沈家軍舊部子弟,一律充軍北疆,永不敘用。”他指尖發顫,想起父親入獄前,曾在他掌心寫過“沉冤得雪”四個字,如今掌心的繭,早已磨平了當年的字跡。
晌午抵達石橋鎮時,城門只剩兩個老卒在打盹,盔甲上的銹跡比甲胄本身還要厚重。阿桃摸了摸袖中藏著的碎銀,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玉鐲:“公子,要不我去換些糧食?”
“別去。”林羽按住她的手,目光掃過街角緊閉的米鋪,“方才在村口看見三具尸體,頸間有吏部暗紋的勒痕。”他壓低聲音,“怕是有人在沿途設卡,專查沈家軍余黨。”
小酒館里的燭火忽明忽暗,鄰桌的漢子拍著桌子罵娘:“狗屁朝廷!匈奴都打到雁門關了,還在苛捐雜稅!”他灌了口劣酒,酒液順著胡須滴在補丁摞補丁的衣襟上,“老子上個月剛交了‘抗匈捐’,今兒又來個‘平亂餉’,真當百姓的血是黃河水,流不盡?”
“噓——”同伴扯了扯他袖口,眼神往門口飄,“你沒見城頭掛著沈家軍的軍旗?聽說沈崇煥的兒子還在逃,朝廷正發了瘋似的抓人呢。”
沈硯握酒杯的手驟然收緊,杯底在木桌上磕出悶響。阿桃看見他指節發白,悄悄往他碗里添了勺熱湯,湯面上漂著的油花,像極了那年在山神廟,他們分食的那碗野菜湯。
“所有人聽著!”酒館木門被踹開,進來五個官兵,腰刀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十兩銀子軍餉,限三日內繳清!”為首的把文牒拍在桌上,指甲縫里嵌著未干的血漬,“不交的,學這文牒上的——”他指了指“沈家軍余孽,格殺勿論”八個大字,“充軍北疆,埋骨黃沙!”
阿桃的軟鞭在袖中繃直,卻被沈硯用膝蓋輕輕抵住。他望著官兵腰間的令牌,正是吏部直屬的云雷紋,與三個月前刺殺他們的殺手一模一樣。林羽的佩刀已經出鞘三寸,刀柄上的沈家軍狼頭紋在陰影里若隱若現。
“軍爺,”沈硯突然起身,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我們是經商的,盤纏都在路上被匪盜搶了……”他摸出半塊碎銀,放在桌上,“能否寬限幾日?”
官兵的目光落在他腰間玉佩上,瞳孔驟縮。沈硯心中一凜,知道那云紋正是沈家軍的標志。千鈞一發之際,林羽突然撞翻酒壇,刺鼻的酒氣彌漫開來,他趁機拽著沈硯和阿桃,從后窗翻進了潮濕的小巷。
巷口的老井倒映著陰霾的天空,沈硯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井中回蕩。阿桃忽然指著他的袖口:“公子,血……”
方才跳窗時,他被木刺劃破了手臂,鮮血正順著指尖滴落,在青石板上開出小小的紅花。林羽撕下半幅衣襟,替他包扎:“前面就是桐柏山,過了山,便是沈家軍舊部的地界。”
沈硯望著遠處隱約的山影,想起父親曾說:“桐柏山的楓葉,紅過漠北的晚霞。”他摸了摸胸前的血書,忽然笑了:“阿桃,等這件事了,咱們去桐柏山看楓葉,可好?”
阿桃望著他染血的衣襟,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他替她擋住流寇的刀,也是這樣的笑容:“好。”她指尖劃過他手背的繭,“等楓葉紅了,我給你煮你最愛喝的蓮子粥。”
身后的酒館傳來打斗聲,官兵的叫罵混著百姓的哭喊,在暮色里顯得格外刺耳。沈硯握緊了玉佩,云紋在掌心發燙,像父親當年拍著他肩膀時的溫度。他知道,前路是匈奴的鐵騎、張賢的叛軍、還有朝廷的追兵,但只要這枚玉佩還在,沈家軍的魂,就還在。
“走。”他望向桐柏山方向,那里有未褪的積雪,也有即將紅透的楓葉,“去桐柏山,找陳叔叔,然后……進京。”
阿桃和林羽點頭,三人的影子被夕陽拉長,在青石板上交織成一道堅韌的線。遠處,揚州城的炊煙裊裊升起,卻掩不住城墻上火燒的痕跡——那是吏部尚書的人在焚燒沈家軍的舊旗,卻不知,有些魂,是燒不盡的,就像桐柏山的楓葉,年復一年,紅遍山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