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貓踩著晃動的枝葉挪過去,肉墊剛碰到那蓬松如云朵的白毛,就被厚實的肚皮彈得往后退了半步,它不服氣地鼓起腮幫子,兩只前爪抱住大熊貓的粗胳膊拼命搖晃,圓滾滾的身子跟著晃成撥浪鼓,連頭頂幾片枯葉都被震得簌簌飄落。
“咕嚕……”
大熊貓咂咂嘴,黑眼罩似的眼圈下,眼睛勉強睜開條縫,它迷迷糊糊地看著面前氣鼓鼓的小團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小熊貓揪住耳朵:
“整天就知道睡!“
小家伙越說越激動,肉墊不停地拍打大熊貓圓滾滾的肚皮,驚起幾只在葉間打盹的螢火蟲。
小道士有些犯難了,仰頭望著在微微亮的光線里若隱若現的兩個毛團,夜風卷起他道袍的下擺,樹冠搖晃時還有暗影投射在他所在的區域。
他下意識踮起腳想要再靠近些,卻聽“咔嚓“一聲脆響,腳下枯枝斷裂的聲音驚得他渾身一顫……
望著那高聳入云的樹干,這樣的一幕已然很熟悉了,他在狐族的杏花村里遇到過,喉結上下滾動了兩下,最終嘆了口氣,一步三回頭地走進在竹林深處,找到了一處遮蔽的地方,再次蹲伏下來。
而樹上,小熊貓交涉了一陣,大熊貓口中含糊不清地應付一陣,之后大熊貓用爪子揉著小熊貓的腦袋,兩個毛茸茸的身影漸漸依偎在一起,又在輕柔的竹濤聲中進入了夢鄉。
暮色在云杉針葉間織起銀灰色薄紗時,小道士的腳終于觸到了橫斜的粗枝!
他攥著樹瘤凸起的手掌沁著薄汗,粗糲的樹皮硌得虎口發麻,每挪動一寸都要先將道袍下擺仔細掖進腰間,林間偶爾掠過的夜梟發出幽鳴,驚得他懸在半空的腳腕微微發顫,這才驚覺自己竟已攀到了云海之上。
其中的艱險,也有那種忽然之間的恍惚那樣,只是在那個瞬間才能堪堪察覺!
參天古木的樹冠像團蓬松的翡翠云,也像松針在晚風里簌簌作響……
小道士貼著主干緩緩直起腰身,道髻上的木簪勾落幾片碎葉,暗光穿透參差的枝椏,在樹影斑駁間,他望見了蜷在枝杈間的兩個毛團:大熊貓將幼崽攏在懷中……
黑白色的皮毛在月華中泛著珍珠光澤,隨著綿長的呼吸輕輕起伏。
幼崽毛茸茸的爪子無意識地抓著大熊貓的肚皮,睡夢中發出奶聲奶氣的哼唧,小道士懸在嗓子眼的心突然變得滾燙,緊繃的脊背瞬間松弛下來,后腰硌著的樹瘤也不再刺痛,他倚著粗糙的樹干緩緩坐下,任山風掀起道袍的青擺,看月光溫柔地淌過酣睡的兩只熊貓,恍惚間竟分不清,此刻胸膛里雀躍的,是害怕還是慶幸……
他終于還是跟上來了……
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冒險。
這個地方一覽無余,很容易就發現了他一個人類在向上攀爬,只是小道士考慮到這是夢境,這樣的風險還是可以冒一冒的,因而在遲疑了一陣,也觀望了一陣,沒有聽到在上邊傳出大的動靜,而這只小熊貓在夢中這里是練了一個白晝的拳,不間斷地拍擊著木人樁,這也是一個不小的消耗。
雖然這里是夢中,很可能不需要遵循現實邏輯,這只小熊貓在這里不需要進食,也不休息,可是在上邊稍作休息的可能也不小……
于是,在經過一番權衡后,他打算偷偷跟上去看一看,大不了就挨一頓打,被打醒。
山風掠過樹冠的聲響忽然變得滯澀,小道士后頸的汗毛毫無征兆地豎了起來,他下意識仰起頭,道袍的領口滑落肩頭,冰涼的月光順著脖頸灌入衣襟……
瞳孔驟然收縮!
原本應當綴滿星星的夜空,此刻只剩一輪銀盤高懸,月光如霜,將整片樹冠染成慘白。
那輪月亮太過圓滿,圓滿得近乎詭異,清輝流淌間,連兩只熊貓柔軟的絨毛都泛起珍珠母貝般的冷光。
小道士喉結滾動,這個世界的月亮本該永遠蒙著層流動的深色,鮮艷的紅,如流動的血液,深邃的藍,如大海般看不透底,昏暗的黃,讓人看了心底提不起精神頭的懶洋洋……
而此刻眼前的皎月,卻白得刺眼,白得如同被抽離了所有生機。
這是怎么回事?
張清燭小道士本能感到不妥當,這是小熊貓的夢境,應該不會出現這個世界不存在的事物,再無羈的想象力,也是需要現實世界作為依據的……
衣擺不知何時纏上了潮濕的霧氣,小道士的指尖拂過樹干,粗糙的觸感卻在觸及月光的剎那變得綿軟虛幻,他猛地掐住掌心,疼痛卻如隔云霧般縹緲,冷汗順著脊背滑進腰帶,終于印證了那個駭人的猜測:他分明保持著清醒,卻已深陷夢境。
他在做夢!
他在別人的夢境里做夢!
遠處傳來竹哨般的嗚咽,樹冠深處的月光突然扭曲成漩渦,小道士的道袍無風自動,他盯著逐漸扭曲的影跡,看不大清楚,舌尖抵住上顎默念清心咒,可喉間泛起的,卻是揮之不去的夢囈般的混沌感……
食夢獸終于現身了,這頭以執念為食的妖獸,正在顯現出它的行跡?
此時此刻,小道士唯有這樣一個猜測!
只是猜測,他還沒能感應到什么別樣而古怪的氣息。
樹冠邊緣的月光突然泛起漣漪,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小道士還未及反應,無數細碎的白色光點自虛空浮現,起初像被揉碎的星屑,轉瞬便聚合成朵朵懸浮的“小傘”……
這些半透明的絨球裹著月華流轉,在離他三尺處輕盈旋轉,每片絨毛都泛著珍珠般的瑩潤光澤,傘柄末端拖著若有似無的銀絲線,像八爪魚的觸手……
這是食夢獸?
面對這樣的狀況,突如其來的狀況,他有一個極為反差的感覺,一方面他就認為這應該是食夢獸的手段,足夠的詭異……
而另一方面,卻認為這樣的手段,不像是食夢獸的風格……
似乎,不應該是這樣的表現……
但不管感覺怎么樣,危險在靠近,這是實實在在的真實!
他知道有危險,但同時也愿意撲向這危險之中,那種本能就像是撲向火焰的飛蛾……
他心中有好奇,下意識伸手去捉,指腹堪堪擦過絨球,那“小傘”卻突然分裂成更細碎的光點,順著他的袖口鉆進道袍,涼意順著血脈蔓延,小道士打了個寒顫……
這才驚覺四周的空氣不知何時變得粘稠如蜜,原本靜謐的樹冠深處,隱隱傳來孩童嬉笑般的細碎聲響,那些懸浮的白色絨球隨著聲音節奏起伏,竟像是在應和某種古老韻律。
腳下的枝椏突然滲出銀白色汁液,在月光下凝成霜花,詭異非?!?p> 小道士踉蹌后退,后背撞上主干,這才發現樹皮上不知何時布滿細密孔洞,正源源不斷涌出這些奇異的“蒲公英”,可環顧四周,除了墨綠的松針與沉睡的熊貓,根本不見任何花朵的蹤跡。
更詭異的是,這些絨毛落地后并未消散,反而在月光中織成蛛網般的銀絲,將整片樹冠籠罩在朦朧的光暈里,恍若被施了妖法的幻境。
夜風吹過,那些懸浮的白色絨球突然集體轉向小道士,每朵“蒲公英”頂端的銀絲竟如同活物般顫動,他望著這些詭異的造物,后知后覺地發現掌心不知何時布滿細密血痕……
方才掐出的傷口此刻正在滲血,而那些飄落的絨毛一旦觸到血珠,便會化作青煙消散,空氣中彌漫起若有似無的腥甜。
他心中的好奇有所滿足,立即心底深處的驚懼徹底爆發出來,他有著本能,非常不愿意被這些蒲公英覆蓋到身上!
“危險很有限……”
“但是很詭異……”
小道士喃喃自語,道袍下擺不知何時纏上了銀白色絲線,越勒越緊,他猛地扯斷絲線,斷裂處竟涌出溫熱的白霧,在月光下凝成模糊的人臉輪廓。
他有心防范,這突如其來的危險,還算是應付得輕松,那么……
小道士看向旁邊,熊貓的鼾聲突然變得遙遠,樹冠在月光中反倒是顯得越發的祥和安寧,小道士踉蹌著扶住樹干,指尖觸到的卻不再是粗糙的樹皮,而是某種柔軟濕潤的質感。
低頭一看,整棵古樹的表皮竟在蠕動,無數細小的孔洞里鉆出透明觸須,將飄落的絨毛卷回樹身,更駭人的是,那些絨毛在觸須纏繞下開始變色,原本純凈的雪白漸漸染上暗紅,像被鮮血浸透的招魂幡。
“有人篡改了夢境……”
“食夢獸?”
這是最符合邏輯的推測,可他心底里卻不認為這是食夢獸的風格,太尖銳了一點……
他還在做夢嗎?
可他不是很迷糊啊,完全可以作理性思考……
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炸開,眼中那場景與眼前如出一轍,沒有異樣,沒有不協調的地方,卻讓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仿佛有什么被強行封印的記憶正在拼命掙脫枷鎖。
潮濕的霧氣突然凝成實質,小道士脖頸后的寒毛瞬間炸起,一個沙啞的嗓音像是貼著耳垂擦過,帶著枯葉般的腐朽氣息:
“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