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站在一旁的茶博士將燭火重新點亮，樓內終于恢復了視野。雖然不如白晝那么明亮，但已能看清周圍的狀況。

　　而看見眼前少年伸著手找自己討要銀子，說書人終于醒悟過來，賠著笑將手伸入袖子。“不好意思啊，小么，哦不，大哥。我一時激動忘了，這是二十文。您收好。”

　　小么將錢放手上數了數，點點頭。“我這還有之前攢下的稿子，你看看怎么樣？”

　　眼前人都這么說了，說書人哪兒敢說不，當下接過小么手中那一疊厚稿，只是盼望里面不要再有什么驚天大秘聞。

　　“這？”說書人湊著燭火，看著上面的故事。

　　他剛看了開頭心神便完全沉浸其中。迅速看完了第一張，便又忍不住換著紙接著看，嘴里連連贊嘆。

　　“好！寫得好！”到了精彩處，說書人忍不住大聲贊嘆，待看完了手中的稿紙，他的神緒終于從九天之外回到身體內。

　　他吐了一口氣，訕訕的笑著。“大哥...”

　　“叫我小么就好。”

　　“小么，這故事確實精彩，只是好像并未寫全啊？！”說書人盡管被剛剛的血腥場景嚇破了膽，但他也是癡書之人。此時正端著自己的職業態度，點評著故事。

　　看到故事精彩之處卻被斷掉，這感覺猶如隔靴撓癢，且不說聽眾會如何，他自己都覺得不痛快。

　　小么聳聳肩，“確實是這樣，不過這是長久的事情。你每日說書，我也每日寫書，要覺得故事可以，且先給我訂金吧。之后的書稿，我會托人來送與你。咱兩這段時間合作倒也愉快，不如長久下去。”

　　說書人一愣，這倒是是個好法子。

　　他呆的這鎮子雖然不大，但是屬于南北貫通之處，來往人流一直很多。雖然這幾日聽書的人不知為什么少了些，但是以后依舊免不了車水馬龍。如果能這樣合作下去，確實不失為一個雙贏的好法子。

　　說書人咬咬牙。“小么，你稍等。”

　　他將頭扭過一旁，不看地上那幾具無頭尸體，而后朝著一旁桌子走去，拿起在火光下耀目的銀子。

　　既然這些儒生聽了他說的故事起了殺心，那也證明他成功勾起了他們的興趣。

　　這銀子便算是他正當掙來的了。

　　“小么，這銀子權且當今日的書稿和以后的定金，以后只要有書稿傳來，我便照價給你。哦不，以后我用你的故事賺取的銀子，你6我4如何？”

　　說書人將銀子遞給小么，壯膽提了提自己的意見。這無關乎人膽子大小問題，而是出于對自己職業的尊敬。

　　小么搖搖頭。

　　說書人一愣，是太少了么？

　　“那你7我3。”他咬咬牙，將價碼繼續提高。

　　“不是，我不是嫌少，我倆55分成就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是我們小說家賣稿的規矩。之后我會定期將稿給你，走了。”小么將銀子收入袖中，背對著說書人揮揮手便朝著樓下走去。

　　說書人看著少年的背影，忍不住嘀咕。“真是個怪人，多的好處不要。不對，與其說怪，到不如說是厚道...算了，且不說這些，他這故事，著實是精彩呀，肯定能大賣！”

　　說書人抱著稿子眼里異彩連連，一時間忘了身旁慘烈的現場。

　　...

　　小么走在鎮上大道上，此時正值半夜，道路兩旁的房屋連燈不曾亮一盞，除了月光，只有天上的星辰在閃爍。

　　忽然，他懷里有東西正在發亮，這顏色和天上月亮星辰相映生輝。

　　他將東西掏出。

　　哦，是本冊子。也不知這是什么？

　　“嗯？”小么心神一動，轉過身子。

　　離他不遠處，有個人正站在那。

　　是剛才的茶博士。

　　“判決冊上人名都劃去了？”茶博士看著月亮，話頭卻對著小么。

　　小么點點頭，“都劃去了，該回去了。”

　　“回去之前，再試試？”

　　小么嘆了口氣，有些無奈。“試試就試試，來吧。”

　　在他話音落下之時，所處的環境便已變了樣。

　　剛還正黑暗的小鎮，此時已經變成紫色幽瑩的河岸。河岸邊上，數只螢火蟲正圍繞一朵紅色花苞飛舞。

　　花開落彼岸，幽冥囚九天。

　　這是代表陰曹地府的花朵---彼岸花。

　　當你在外見到這朵花，便代表你已經陷入了輪回之境。

　　在這輪回之境里，任由你是金剛之軀，還是無邊法力。只要打不破輪回之境，便只能淪陷在這里。

　　而這朵花的養分，正是神魂。待到彼岸花徹底開放，你的神魂便已汲取殆盡。

　　丟了神魂，不論人佛魔妖，都會只剩下一副軀殼。

　　小么當然是知道這彼岸花的。在他發覺周圍環境已變之時，袖中黑尺早已握在手中，他輕叩自己天門三下，一陣淡淡光輝從他身上亮起，抵抗著侵蝕而來的黑暗。

　　他身形一閃，朝著茶博士沖去，但距離還未及一半便消融在黑暗中。

　　“嗯？這實力怎么還跟身體一樣越發孱弱了？”茶博士皺著眉頭，看來還是他高看了這小子。

　　這小子身上的光輝消逝，就代表神魂已經被彼岸花吞噬了干凈。

　　他望向河岸，若彼岸花開，他得立刻撤去這輪回之境。

　　但在幽暗的河流旁，紅色的彼岸花并未開放仍舊是花苞形態。

　　不對！這念頭剛閃過，下一刻，小么便出現在彼岸花旁。

　　“有進步，知道指東打西，直取要害了。”茶博士點點頭，以這小子的力量根本無法打破輪回之境，直取能攝神魂的彼岸花才是最好的應對之策。

　　小么身形本完全融入黑暗中，此刻猶如脫水魚兒，跳出黑暗，向下揮尺斬向彼岸花。

　　紅色花苞還未盛開就已凋落在地上，好一個不懂憐花之人。

　　得手了？

　　不。

　　雖然眼前的彼岸花已被手中尺橫劈落地，斬擊的手感也確實傳入腦中。但是小么仍能感覺到神魂正在被消耗。

　　他定睛看向落地的彼岸花，本已凋落的花苞逐漸消失在原地。

　　“幻象？！”

　　他身體不由自主的彈起，重新歸于黑暗中。這是他長期廝殺得來的經驗，不需要經過大腦思考，而是單獨通過身體記憶做出的判斷。

　　這就是所謂的戰斗直覺。

　　下一刻，本是紫色幽瑩的河岸草地，徹底淪為黑暗。

　　“波嘬。”一朵紅色花盛開在黑暗中，露水從花瓣上滴落。

　　哦不，不是一朵，它一旁又盛開了一朵？緊接著，一朵又是一朵。

　　彼岸花猶如雨后春筍，紛紛從土中而起，一簇簇鮮艷溢滿地盛開。無數朵彼岸花爭相奪萃，無端的亮在暗流一旁，與之一齊化作了漫地星河！

　　“誰告訴你彼岸花一定要汲取神魂開花了？”茶博士輕笑。

　　小么輕罵，“這死老頭子，居然一直藏著掖著，以前怎么不知道他這一手？”

　　來不及他細想，花香此刻已經鉆入鼻孔，他趕緊屏住呼吸。但是彼岸花香并不通過鼻腔入腦，而是直接浸入了神魂。

　　他當即感覺一陣暈眩，身形再也保持不住，從黑暗中脫出，摔倒在花叢中。

　　“啊！”彼岸花的花瓣如此嬌柔，他落在花上卻猶如萬箭穿心。

　　“怎么了？這還沒完呢！”茶博士調侃著這小子，想看看他接下來怎么做。

　　不錯，這確實沒完。

　　小么掙扎地從彼岸花叢中爬起，遠處卻傳來哀嚎聲。

　　剛才本被黑暗吞噬看不清流動方向的細水，此刻已變成紅色的奔流，無數魂體在河中掙扎著想要上岸，有幾只甚至已經朝著小么爬來。

　　小么大喝一聲，強行屏蔽自己身體的疼痛。而后氣勢微收，閉上了雙目。

　　待他重新睜開眼，本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徹底變成白色。身上的粗布單衣也在此時變成一襲雪白。

　　一股白色可見沖擊從他身上擴散開來，瞬間波及到了岸邊的彼岸花，彼岸花發出陣陣紅光奮力抵抗著這股力量。

　　雙方一時之間居然相持不下。

　　但是，他要面對的不只是彼岸花，還有一旁黃泉河水中的魂體。

　　數只魂體已經踏上河岸，嚎叫著朝著眼前人出爪。

　　“噗。”小么正和彼岸花對峙著，躲避不了，一口血噴了出來，落在魂體和彼岸花上。

　　魂體沾到了鮮血，更是陰氣大盛，本是骷髏的骨架，身上居然生出了皮肉。而彼岸花汲取著花瓣上的鮮血，變得更加奪目。

　　“還是我下手太重了么？”茶博士見小么倒入花叢中，正打算出手相救。

　　不曾想，他又一次打了自己臉。

　　“嗯？”

　　本來躺在花叢中的小子，這會兒已重新站起，而他身上一襲白衣正在被東西暈染著。

　　這像是墨入白紙，上面一道道筆法走勢顯現，堪同頂級書法家力透紙背。

　　他雙瞳也從白轉黑，短暫過后，本來一襲白衣的少年，徹底變為濃墨長袍劍客。

　　哦不，他并不用劍，而是用尺。

　　尺出！狂風驟起，將河岸彼岸花全部摧毀。而本生出皮肉的魂體尖叫著，伏在地上想要站起來。

　　魂體并不想重歸黃泉中。它們生前皆是無惡不作的兇煞之輩，既然得到從黃泉河水中出來的機會，它們當然不會放棄。

　　這群魂體開始幻化人間相。

　　人人都有過去現在將來。既然有過去便有美好，美好是一切幸福的源泉，也是任何人可以攻破的弱點。

　　你的美好是什么？愛人？父母？親朋好友？還是功成名就？

　　魂體不停變換著形狀，想要找到眼前少年的過去。

　　但是少年并無表情，只是長袍微收，手中尺出。

　　“不！”魂體發出慘叫，它們不明白。“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我不要回去。光明，光明啊！我要光明！我不要再重回混沌！”

　　說來笑話，這些魂體本就是背棄了光明的十惡不赦之人。光與暗本就孿生，生是光明人卻要叛逃做他人？你走，光明不留。你來，黑暗不收。

　　光明黑暗之間，豈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任由魂體掙扎，它們依舊改變不了重歸混沌的事實。

　　小么站在原地大口喘著氣，本已純黑的眸子終于恢復了黑白，仍舊穿著那一身粗布破衣。

　　他感覺全身都在痛。

　　“好!那再來試試這招。”茶博士大聲叫好，接著出招。不是他不給眼前這小子喘息機會，而是他實在沒有想到，短短這點時間，這小子能成長到這一步。

　　小子不再孩童，而他年少未及少年！

　　茶博士身體從地上離開，浮在空中。他頭頂變幻出一根璀璨獨角，眼里的瞳孔消失不見徒有眼眶。

　　一輪黑日正從他身后浮現。“觀照萬象！你試試看，接不接得下這招。”

　　黑日開始散發出光。

　　哦不，太陽才散發著光芒，這輪黑日散發著的應該叫做至暗。

　　先前盡被摧毀的彼岸花本還在黑暗中紅亮，此刻皆被至暗吞噬。不僅如此，幽瑩的黃泉彼岸也正被一點點蠶食，無數魂體在奔流的紅河中尖叫著。

　　那黑日旋轉著散發至暗，將周圍一切東西捕捉進去，徹底化為無。

　　“噗。”小么身上散發著淡淡光輝，但是瞬間被至暗吸取。

　　他雙眼無神，徹底失去意識。到了這步，他再也沒有抵抗的余地。

　　正當小么要被黑日吸入漩渦里，四處憑空出現了一句話。

　　“聽叔，就算這是你的一具化身，但用觀照萬象是不是太過分了點。”一句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聲色冰冷。

　　下一刻，黑日猶如破鏡，一塊一塊的分割開來。

　　茶博士仍站在原地，小鎮還是剛才的小鎮。

　　這一切是鏡中相？

　　而小么身子晃動，已經失去了意識就要倒下，他身后卻出現一個女子將其抱在懷里，眉間止不住的擔憂。

　　茶博士笑了笑，“本座化身只有人境實力而已，倒也不算欺負他。”

　　“化身實力確實只有人境，但是你這觀照萬象可算是人境的？”女子微顰，言語里皆是責怪之意。

　　“這...哈哈哈...這小子韌性不錯，潛力也確實也很好。我見他堪破了彼岸花，黃泉水，便忍不住想試試他上限。”茶博士有些尷尬，撓了撓頭，花白的眉宇間表達著自己的歉意。

　　女子摸了摸小么額頭，探了探他神魂，見無大礙便點點頭，只是仍舊有些不高興。“他任務完成了，這會兒該回門里了。”

　　小么被女子懷抱著，堅毅面龐散發著陽剛之氣，雖然此時雙目緊閉眉宇微皺，卻依舊藏不住他那心中的丘壑。

　　到底是少年。

　　“唔...”少年這時醒了過來，迷糊的睜開眼，不曾想剛開眼就看見熟悉的一張臉。

　　“嗯？小...小師姐？！”下一刻他徹底清醒，咳嗽著掙扎想要自己站著。

　　女子聽見他叫這一句小師姐，頓時眉開眼笑。

　　“哎，慢點慢點。”她輕輕拍著少年的背，有些嗔怪他這一驚一乍的。

　　“你怎么來了？”少年捂著胸口，看著眼前女子，她的樣貌還是那么熟悉，只是好像又動人了些。

　　女子則是歪歪頭，“怎么？不盼望著我來？我來當然是接小么么你咯，任務完成也該回門了，正好門內大選要開始，殿里的人都在盼著你回去呢！”

　　少年點點頭，他站在原地努力感受著自己身體，終于找回天地之間的上下左右。他轉過身子，認真鞠了一躬。“謝謝前輩這段時間的護道。”

　　茶博士翻了翻白眼，“別謝我，我也是奉命。你那個什么，還不錯，繼續努力，有句話叫什么來著，那什么...”

　　小么苦笑，“這就是勉勵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么?”

　　“？！什么？你說的話，老頭子我怎么總聽不懂呢？”茶博士一臉莫名其妙。

　　少年則是擺擺手，苦笑著回頭開始行走。不承想他剛要走動，腳一軟就要摔倒。

　　但是他的臉龐并沒有和青磚親密接觸，而是落入幽香四溢的溫柔鄉里。

　　“小師姐？！”少年掙扎著想要從女子背上下來。

　　女子卻摟緊少年的雙腿，“怎么？小時候不是老要小師姐又背又抱么？這會兒害羞了？”女子聲色里帶著一副幽怨之意，倒是和這體香相襯相托。

　　“這，哪兒有？不是，我長大了。”少年擺著手，既不承認自己害羞了，也不想在小師姐背上待著。

　　女子噗嗤一笑，往少年額頭上親了一口，留下一個唇印后又是蹲了下來，“行啦，聽話，來。”

　　少年摸了摸自己額頭，眼珠止不住的亂滴溜，覺得頗為不好意思。但經過短暫的天人交戰后，他還是伏在小師姐背上。

　　嗯，還是那種熟悉的感覺。

　　“我跟你說啊，你出來這么久，殿里人可想你了。尤其殿外那牛頭馬面，原來說你皮的死人，走了好，走了清靜，走了他們延壽千年。沒想到啊，你走了沒多久，他們就又在我面前念叨。什么地獄里無聊的緊，他們天天只能看著那些老鬼，黑白無常又只知道干事，不懂娛樂，連那個什么，斗地主都三缺一打不了了，更別提麻將了。他們啊，都眼巴著你回去呢...”

　　女子輕松地背起少年，朝著遠處走去。而少年看著正搖頭晃腦的小師姐側臉，頓時覺得心中憑空出現一股暖流，滋潤了他的心田，讓他感覺自己仍然活著。

　　“小師姐？”

　　“哎。怎么啦？”背著他的人溫柔地應著。

　　“我...我想吃糖人了。”少年將頭伏在小師姐青絲上，雖然害羞還是咬著嘴唇提出了這個要求。

　　“嘻嘻，好好好。小么么想吃什么，小師姐都給你買。”

　　倆人身后的茶博士看著他們背影一陣苦笑，頭上的尖角逐漸消失不見，而苦笑過后變成了沉吟思索。

　　“彼岸花，黃泉水，觀照萬象都得不出他過去未來么？有意思。”

　　茶博士看著半空懸掛的皎月。萬物在月光的清輝下，一切都顯得那么平靜祥和。茶博士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

　　“若是一直如此，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