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興九年春,燕都首府燕京籠在濛濛細雨中已三日有余,連周邊的山脈都騰升著繚繞的霧氣。汴江支流魯河傍城而過,涓涓水流經樹木根系的過濾清澈見底,滋養著一方水土。
今日小銜月一睜眼,便瞧見和煦的陽光爭先恐后地從窗欞間鋪灑開來。
天,終于放晴了。
春末夏初的天氣最是舒適,燕王宮的御花園便是游賞的好去處。
雁菡姑姑跟在她身后招著手:“公主,您跑慢點!”
她玩得興起,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繞到假山后“埋伏”起來:“哈哈哈,你們還是大人呢,連我一個小孩子都追不上!”
說罷,從迎春花的枝葉間跳出:“嗷嗚!嚇到你們了吧!”
姑姑用絹帕輕拭下她裙衫上的露水,看著她圓圓的肉臉,亮晶晶的大眼睛,滿含笑意:“我的望舒公主喲,整個燕王宮加起來都沒您一個‘嚇人’!”
這幾日總見母后滿面愁容地提起聯姻,小銜月很是好奇:“雁菡姑姑,聯姻是什么意思啊?”
姑姑是燕后陪嫁進宮的貼身婢女,對于她所問之事早有耳聞:“聯姻就是男子和女子像現在姑姑牽著你一樣,但是你們要這樣走一輩子。”
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太陽漸漸爬上了頭頂,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灑在小徑上,形成一個個錯落有致的光斑,激發了小銜月貪玩的天性。
她順著光斑踮著腳蹦跳,還時不時回頭看姑姑有沒有跟上。
只是低頭往前蹦的功夫,小徑拐彎處走出一個人,被她撞到,應聲摔倒在路邊。
“哪家孩子不知管教,摔傷我們芳懿公主,擔待得起嗎?”一個眉峰上挑,怒目斜睨的宮女厲聲喝道。
雁菡姑姑上前一步,將小銜月護在身旁:“哪家的婢女口出狂言,連望舒公主都不認得?是怎么在這宮里當差的?”
燕王宮怎會有人不認識慕容銜月?她一出生便被封為“望舒公主”,作為燕王與燕后最小的女兒,集萬千寵愛于一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燕王就差真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給她當玩具了。
那宮女被壓住了氣勢,低下頭去不再說話,將慕容芳懿扶起。
“芳懿姐姐,是月兒不對,月兒不是有意的。”小銜月走過去扯著芳懿的衣角撒嬌。
慕容芳懿是燕王與嘉妃所生,比小銜月大七歲。如今十二歲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尤其是一雙丹鳳眼,眼波流轉,顧盼生輝。
“月兒乖,姐姐沒事。倒是新來的宮女沒禮貌驚著你了,待我回去讓素辛姑姑好生調教,”說罷,摸摸小銜月的腦袋:“我們月兒幾日不見,長高不少呢!”
小銜月乖巧得偎在她旁邊,絲毫不見之前頑皮的樣子。
“喲,今日這御花園可真熱鬧,百花爭奇斗艷,不過也不及兩位妹妹一分的美貌。”
只見不遠處,一位年方十四五歲的少年自觀雨亭而來,目光清朗,劍眉斜飛,雖然年紀不大卻已英氣逼人,一身玄色云紋長袍更是將氣質襯托得愈加俊逸灑脫。
這位少年便是燕王與燕后的嫡長子慕容軒,燕都未來的太子。
“軒哥哥,軒哥哥,你是來喊月兒用膳的嗎?我的肚子已經咕咕叫了。”
“月兒乖,哥哥這就領你回去。今日膳房做了你最愛吃的糖蒸酥酪。”慕容軒順勢抱起向他跑來的小銜月,余光瞥見芳懿藕粉色的裙上沾染著些許泥土,猜想又是月兒莽撞,便向芳懿微微頷首示意:“可是月兒又闖禍了?”
芳懿略微整理了下裙擺,擺了擺手:“不礙事,小孩子之間玩耍,不小心碰著了,還好月兒沒有受傷。時辰不早了,我也回去用膳了。”
說罷,向慕容軒微微屈身行禮,朝著嘉和宮的方向走去。
剛走出沒多遠,芳懿的貼身宮女便說道:“公主,你剛剛為什么不告狀啊?我就看不慣她,王后的子嗣怎么了?就可以在宮里橫沖直撞了嗎?一點沒有……”
“玉瑩,休得無理,”芳懿眉頭微皺,打斷了她:“雖然你是母妃派來照顧我的,但是也不能目無尊卑,不懂禮數。”
玉瑩眉峰微斂,低下頭去退到她身后,看不清具體神情。
王后的鸞鳳宮內,玄武湖中已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一陣微風吹過,蜷曲的嫩葉上滑落一顆顆晶瑩的露珠,在湖面激起一小片漣漪,暈開滿池春色,令人心曠神怡。
燕王與燕后正攜手相伴在湖心亭中欣賞著玄武美景,次子慕容年立在一旁,九歲左右正是好動的年紀,他卻目光平靜若有所思。
慕容軒牽著小銜月穿過棧橋,雙雙行禮:“兒臣見過父王、母后!”
“免禮!月兒過來,讓父王看看,”燕王朝小銜月招了招手:“喲,又長胖了,怪不得你王兄往常都是一路抱著,現在都抱不動了。”
小銜月拉著燕王的手撒嬌道:“最近軒哥哥在教兒臣射箭,兒臣吃飽了才有力氣拉弓呢!”
“哈哈,你這小人還會拉弓射箭?”燕王牽著小銜月落座,順勢將她抱在懷里,輕輕刮了下鼻子。
慕容軒恭敬地站在一旁笑答:“回稟父王,月兒所言不虛。前幾日她還數次射中了靶心,母后獎勵了她不少小食。這不,更加圓潤了。”
眾人被逗得喜笑顏開,燕王還輕輕揪了一下她的小肉臉。
燕后、慕容軒、慕容年依次落座。
“月兒乖,坐到母后旁邊來,讓你父王好用膳。”燕后慈愛地看著小銜月。
小銜月點了點頭。她才五歲,自然是夠不著宮里的圓凳,雁菡姑姑將她抱上了燕王宮為她特制的一把小高凳。
穆公公示意宮女開始上膳。一排身材窈窕,穿著整齊的宮女端著精致的瓷器自棧橋踏著小碎步而來,井然地將佳肴擺放整齊,悄聲退下。
燕王端起青瓷小盞漱口:“今日不必拘束,只當是尋常人家的一頓便飯。軒兒,我國一直為楚國的附庸,但是楚國現在卻有意聯姻。依你之見,楚王為何拋出這橄欖枝?”
“兒臣拙見。楚國此舉一是拉攏我國,強強聯合;二是擔心我國覬覦他第一大國的地位挑起戰事,兩敗俱傷。”慕容軒從容不迫,對答如流。
燕王微笑著點了點頭,端起金觥:“自古英雄出少年,軒兒所言不錯。來!”
慕容軒端起金觥站起,一飲而盡。
“此次楚國和親的對象是太子李初景,年方七歲,比我們年兒還小上兩歲。”燕王品了一口春季特有的百花糕。
慕容年早已對李初景仰慕已久,對他的作品如數家珍:“兒臣聽聞李初景年紀雖小,但文采斐然。尤其是那篇《戰國賦》,感懷古今,氣勢磅礴又不失仁厚,已見君王風范。”
燕王給燕后夾了一片百合,柔聲詢問:“王后意下如何呢?”
燕后放下銀筷,眸光流轉,在小銜月身上頓了頓后又收回目光:“回稟陛下。此次楚國誠意十足,太子乃一國儲君,如若此次聯姻事成,那我國公主便是未來的楚后。此事看似可選卻勢在必行。”
“王后所言極是。此次聯姻不僅是兩國皇室的家事,更是兩國之間的國事。結為姻親,現下對兩國而言均為上策,”燕王又拿起一盅酒一飲而盡,燕后的貼身宮女立刻上前斟滿,“只是,燕都現在唯一適齡的公主只有月兒。”
雖說是平常午膳,但是桌上大人們一直說著國家大事,小銜月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正舀上一勺糖蒸酥酪,還未進嘴,便聽見自己的名字:“父王喚月兒何事?”一愣神的功夫,勺內的酥酪滾落在地。
她也不惱,只笑瞇瞇地盯著燕王面前的那盞,一雙大眼睛彎成了月牙,因為嬰兒肥而消失的酒窩也若影若現。渾然不知已被定終身,與李初景的萬般糾葛也成命數。
燕王示意宮女將自己的那盞端給她,執起燕后的手:“楚國太子李初景乃人中之龍鳳,放眼諸國,也找不到更好的男子與我月兒相配。你也不用過分擔心,我國與楚國正協商修建跨國官道的事宜,一是為著以后貿易往來更加暢通安全,二是盡量減輕月兒去楚國的舟車勞頓。”
“月兒的婚事但憑王上做主,還讓王上費心了。”王后難掩不舍,眸中泛起水汽,盈在眼眶,輕聲回答。
燕王看在眼里也不免難過,畢竟是自己最寶貝的女兒,一直視作掌上明珠,誰愿遠嫁他鄉呢?
“此次聯姻也并非全憑父母之命。我與楚王已立下約定,往常使臣進貢都是住在鴻臚館,但我燕都使團以后每年都可帶著月兒在楚王宮小住幾日。如若兩個孩子實在無法投緣,也可作罷,再尋他法。”燕王握了握王后的手,讓她稍微好受些。
此時,小銜月已吃完了燕王那碗糖蒸酥酪,支棱著小腦袋,在心中默念:“李初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