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影禪師趺坐在地,默運“易筋經”神功,面色由黯淡漸漸轉為紅潤,就在神功運行到了第三遍,臉色紅潤到隱隱閃爍著光華之際,臉上霎時間閃過一道黑影。
絕影禪師臉色驟變,緩緩睜開眼睛,輕嘆一聲,隨著這一聲輕嘆過后,臉上紅潤的色澤瞬息間消散不見,蒼白得近乎透明!
絕影禪師暗道:“當真是醫者不自救,連易筋經都沒有效用,看來老和尚死期不遠了。”
既是必死,老和尚反而釋然了,他的雙手輕輕搭落膝間,眼睛又自閉上,此生種種恩怨情仇悄然掠過心頭,神色卻和藹安詳之極。
他是得道高僧,除了慈悲之念,早已在多年隱退生活中修得“無欲無求”之境界。
天地間都似寂然無聲,只有眼前那堆柴火“嗶啵”作響,火勢已到了最旺之時,同時也是衰弱的開始。
又過了一會兒,于萬籟無聲之中突然響起了一陣雜亂的足音!
腳步聲越來越近,微弱火光照映下,一個邋遢少年跌步進了破廟,他衣裳破碎不堪,腳步落拓,歪走斜行,倒下時,恰好倒在大和尚三丈以內。
倒在地上的少年牙關緊咬,雙眉緊緊皺起,神色猙獰,似是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挨得一陣以后,勉力起身,盤膝坐起,運起了內家真力抵抗這陣痛苦。
禪師眼皮未曾抬起一線,耳力就更靈敏了,他清楚地聽到這少年呼吸急促,恰似繁弦急管,一昧往極端走去,到了極處自不免落得心肺俱裂之禍。
可若不是用這等霸道內勁平復內傷,很可能挨不到天亮就得死去。
禪師訝然之際已動了惻隱之心,知道再不及時施救,那少年即使得見第二天的太陽,也不過剩下三個月的壽命。
想到此處,不由得張開眼睛,宏聲道:“阿彌陀佛!”他的臉色雖然蒼白虛弱,內力卻是從所未有的精純。
短短一聲佛號柔和之極的傳入對方耳內,正是施救的第一步。
誰知眼皮一抬,老和尚的臉色驟變,原來那少年的臉色已自黯淡灰敗轉為紅潤有光澤。
老和尚凝視著那少年一會兒,忽然道:“施主竟是將一身內傷與毒傷強行迫入五臟六腑之中,表面看來遠勝常人,實乃飲鴆止渴之舉,只怕活不過一旬。”
那少年行宮已滿,聽到這話,只待破口大罵,卻見眼前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怒火不由得消了大半,冷冷“哼”了一聲,道:“至少我還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他仔細打量了對方,接口道:“我看和尚你說話中氣雖足,可是面泛死氣,隨時隨地會死在我的前面。”
老和尚一怔,料不到對方眼力這般高明,又想起了自己已是命在頃刻,苦笑道:“有理!”隨即閉上眼睛。
以他推算時間來說,此刻已然圓寂,可不知為何又感覺生機有所延續。
他似有所悟,又覺些許荒唐。
那少年行功已畢,一時間宜靜不宜動,四下一片沉寂,只剩下他們兩人。
但再過不久,老和尚便即圓寂,就只剩下他一人,想到了這里,一股寂寞感涌上心頭,忽然間覺得說不出地難受,他忍不住道:“和尚,你一點也不恨打傷你的人嗎?”
他想挑起老和尚的仇恨之心,不讓他死得如此平靜。
老和尚睜開眼睛,緩緩道:“不過一身臭皮囊,不要也罷。”
那少年“哼”了一聲,道:“我若是你,就不會這么淡然。”
老和尚聽他語氣中流露出無比的怨毒之意,忍不住道:“施主剩下的十天打算怎么過?”
那少年陡然獰笑道:“世人待我甚薄,剩下的日子我只為了自己而活,殺燒搶掠,奸淫蕩。至死方休!”
老和尚兩道眉毛陡然皺起,道:“施主這樣說,只能迫得老僧死前再破一破殺戒了。”說著站起身來,踏出三步,已迫到那少年面前,右掌一提,緩緩壓向那少年頭頂。
他這三步踏出之際,身上內勁如山涌出,牢牢籠罩住那少年身形,此刻右掌落下雖慢,壓力卻只增不減,那少年竟然半點也沒有法子逃脫對方掌力覆蓋范圍,不由得嘆息一聲,道:“咱們共赴黃泉,總算不會太孤獨了。”
老和尚手掌陡然頓住,但見這少年臉上流露出一片孤寂憤慨之色,卻無兇惡之狀,可見話雖然說得狠卻也未必會如此實行。
但這個年輕人能以兇神惡煞的表情說出狠辣的話,想來也是經過一段痛苦無助的階段,才會生出狠毒之心。
想到了這里,威猛之極的右掌掌力泄去了大半,輕輕落在年輕人的頭上,撫慰著,帶著憐惜的口氣道:“可憐的孩子!”
那少年已記不得這接近二十年來的生涯中,有誰何曾溫柔待他?
驀然間心頭一酸,抱住禪師雙膝痛哭了起來。
禪師心道,“難不成真的是老天安排?這等內傷放在平日里,老和尚也無可奈何,因為這種內傷施救的法子只能是以全身功力灌入對方體內,起到洗髓伐骨,更換體質之效。但全身功力既然傳了出去,施救者本身卻已是油盡燈枯。”
救與殺,兩個念頭在心里來回打轉,一時間竟然不知道作何抉擇?
他低頭看了看身下的少年,陡然間一陣慈悲之念充盈滿胸,心道:“好人壞人原無定論,此子遇上我也是緣分一場,怎可死前再造一場殺業!”
突然間寬聲道:“孩子,你且抬頭,和尚的時間不多了。”
那少年陡然抬頭,被淚水洗過的臉頰顯得有些白嫩,更襯托出幾分稚氣。
老和尚微笑道:“我已改變心意啦,決定以本身易筋經功力灌注你體內,助你脫胎換骨。”左掌一提,按落那少年頭頂百會穴。
那少年來不及回答,只覺一股熱流自頭頂流注全身,漸漸地,他盤膝坐起,閉上了眼睛,運起本身內力引導這等精純無比的內勁。
少年一開始的表情平和舒適,過得一會兒臉色猙獰,顯得極是痛苦。
禪師知道少年已到了天人交戰的時刻,只要挨過這一陣,體內的傷毒才算驅逐出去,以后永不會復發,但見這少年開始緊咬牙關,似是已將支持不住。
禪師一鼓作氣,加強內力,只待助少年沖破這一道難關,就在這時,禪師忽覺丹田處積蓄的內力幾乎用盡,心中黯然嘆息了一聲,收起掌力,緩緩坐了下去。
他只覺全身輕飄飄的,好似置身于云端之中,這時用著一種期待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個正在經歷外魔侵擾的少年,目中透露出急切之色,希望在臨死之前瞧見少年的蘇醒。
他等阿等,等阿等,只覺眼皮越來越沉重,慢慢地,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眼睛將要閉上的最后一線,忽然間身子一震,睜開了眼睛,原來那少年及時醒來,雙手握住了他的左手,運起內勁想要助他還魂片刻。
老和尚點點頭,笑道:“你挺過來了,那就好了,那就好了。”語氣衰弱無比。
那少年淚眼婆娑,顫聲道:“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老和尚柔聲道:“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那少年忙道:“您說。”
老和尚道:“將我的尸體火化了,帶回少林寺。”說到這里,右手兩指閃電般點在了那少年眉心。
那一瞬間里,少年只覺全身上下如遭電觸,之后便恢復如常,老和尚的兩指卻仍停留在半空,面帶著微笑,似是在說,“善哉善哉!”
柴火堆的火勢黯淡了下來,一陣冷風自門外拂來,細碎的火星渣子隨風散落空中,破廟內不復光明,兩個人很快都被黑暗包裹,只剩下模糊的身影,那少年竟似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重重地磕下了三個響頭,兩道淚珠自雙眸間流下,晶瑩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