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的會面結(jié)束之前，我向程梅女士要了她女兒生前打工的那家酒吧的地址，以及女兒男朋友張鯨的微信號。她得知我要向那個男孩了解情況，就特別囑咐我說，不要提起她。

　　“白影沒有帶他見過我，”程梅女士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那個男生的微信號，是我翻她手機的時候偷看來的。我加上他之后，問了他的一些情況，他開始對我還很有禮貌，而且他說，之前確實不知道白影還有個母親，因為她一直說自己是孤兒……”

　　我點點頭，對她女兒的這種說辭表示理解。

　　“……可是自從她……離開之后，那個男生開始恨我了。他說是我把白影害死的。”她沉默片刻，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接著道，“你和他交流的時候，最好別提我的事，也別說是我這里得到他的聯(lián)系方式的。我怕他不配合。”

　　“您放心，”我說，“我知道分寸。”

　　程梅女士離開的時候，空中剛好飄下幾絲小雨，物體的表面開始泛起潮濕、粘滯的質(zhì)感。我用指頭在手機屏幕上很費力地寫下了一條驗證信息：

　　想和你談談白影——一個朋友。

　　那個破折號將我的指肚兒磨得發(fā)燙。

　　回到住處，我在網(wǎng)上查到了那家名叫“玩貓”的酒吧。它就在紫河上游，與“融雪”咖啡館隔了三個街區(qū)。酒吧晚上7點才開門。我一邊等著張鯨的回復，一邊給我的一個老朋友打了個電話。

　　這位老朋友姓葉，雖然沒有上過大學，卻是個電腦奇才，自己開了一家只有四個人的公司，多年以來，為我們公安局辦案提供著技術支持。我知道他手里有一款黑客軟件叫“海東青”，能夠偽裝成微信里發(fā)送的任何內(nèi)容，包括圖片、表情甚至語音，只要對方點一下，程序就會在他手機的后臺自動下載、運行，實時反饋他的地理位置——只要他的微信還在運行的話。這款軟件開發(fā)出來后，由于有侵犯人權(quán)的嫌疑，所以一直沒有使用過；但我有足夠的理由讓他把軟件傳給我。我說，我要用“海東青”找個人，但這個人在法律上已經(jīng)死了，也就是說，不再有人權(quán)了。

　　老葉很快把程序給我發(fā)了過來，我就將它轉(zhuǎn)發(fā)給了程梅女士。我向她解釋了“海東青”的用法：下次如果女兒還找她聊天的話，她可以把程序的鏈接偽裝成一個圖片，或者一個微信紅包，女兒一收紅包……當我這樣舉例的時候，我不禁想，如果她的女兒真的是在另一個世界，真的沒有身體，她又該如何收紅包呢？她收到紅包，又有什么用呢？這種想法既滑稽，又叫人脊背發(fā)涼。

　　程梅女士很快就學會了。她先是在我的手機上試了試，據(jù)她說，程序很好用，每當我啟動微信時，她那邊的小地圖上就顯示出一個紅點，位置正好是我住的賓館，而我一旦把微信關掉，那邊的紅點就消失了。

　　我對老葉的幫忙表示了十分的感謝，答應他回去之后請他喝酒。等到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雨也停了，我就換上了牛仔短褲、T恤衫，離開賓館，打車前往白影生前工作的那家酒吧——“玩貓”。

　　酒吧就建在街角，招牌十分醒目，我下車之后抬頭一看，才知道地圖上顯示的“玩貓”原來是英文“One more”，和貓實在沒什么關系。吧內(nèi)燈光昏暗，裝潢以深藍色和棕色為主，地方不算小，卻讓人覺得擁擠、壓抑，吧臺與酒柜里密密麻麻的玻璃容器，以及墻上大大小小的照片，加上一首低回婉轉(zhuǎn)的吉他民謠，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地地道道的“藍調(diào)”音樂……

　　我很少來酒吧，對洋酒也不熟悉，就看著酒水單點了一杯便宜的。也許是因為我點的酒度數(shù)太低，和這副打扮不相符，我引起了酒吧經(jīng)理的注意。他一眼就看出我是個便衣警察，問我是不是有工作要做。我被他的本領嚇到了，不過既然他開門見山，也省了我搭訕的麻煩。

　　“您認識白影嗎？”我問他。

　　他遲疑了片刻，答道：“認識，她……在這兒工作。”

　　“什么工作？”我有意讓自己語氣帶上一點審訊的味道。

　　“酒水促銷。”他說。

　　酒吧經(jīng)理告訴我，白影是這里最受顧客歡迎的員工。她口才很好，性格也很開朗，和同事們相處得好，店里有什么新的安排，她總是第一個響應的。

　　“第一個響應，是什么意思？”我問。

　　“比如，我們給女員工訂制一些制服，可能會比平時更暴露一些——您不要誤會，絕對在國家規(guī)定允許的范圍里——”他剛才說走了嘴，正在努力地亡羊補牢，“她是帶頭穿制服的，她穿了之后，別的員工才慢慢習慣起來。”

　　他帶我看了墻上的一些照片，靠近吧臺的十幾張都是服務員與顧客的合影，每個人都穿著他所說的那種制服。他費了好一會兒功夫，才找到白影的那張。她留著學生式的齊耳短發(fā)，畫著酒吧里統(tǒng)一要求的濃妝——藍色的眼線、眼影、唇膏；衣服倒也不算十分暴露，只是有點滑稽，穿上之后活像一只鴕鳥。她的笑容燦爛，雙眼瞇成了一條縫，讓我不禁有點疑惑：這笑容真的屬于一個抑郁癥患者嗎？她身邊的那位顧客穿著一件亞麻色的衛(wèi)衣，戴著黑框眼鏡，面貌十分清秀，像是個大學生，嘴唇微張著，仿佛正要說些什么。沒錯，那就是張鯨，微信頭像里的他甚至穿著同一件衣服。

　　我掏出手機，打算確認一下這件事，卻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通過了張鯨的好友驗證。我有點激動，就撇開酒吧經(jīng)理，自己找了一個角落坐下。我想起程梅的囑咐：不要提起她。可是稍一思量，我決定反其道而行之。

　　我受程梅女士之托（你們應該認識）來調(diào)查白影的事。不過我不站在任何人一邊。能和我聊聊她嗎？

　　我給他發(fā)了上面這些話。等了大約十分鐘，他沒有回復。我便加了一句：

　　我知道你愛她。

　　一分鐘后，他發(fā)來一句：

　　是的。

　　我又問他：

　　語音方便嗎？不知道你那里是幾點。

　　他回復：

　　不用。可以面談。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面談？

　　他回復：

　　對。我在國內(nèi)。

　　大約過了十秒鐘，他加了一句話；這句話讓我的頭發(fā)都立了起來：

　　而且，我看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