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慧打理好廚房出來的時候，準備好要出門的先生剛好也走到了廚房門前，安慧便先送先生到門口。安慧習慣地打量了一眼要出門的先生，然后問：

　　“您今天還不用換衣服么？再穿兩天都一周了，您以前從來不會穿這么久的。”

　　“不用換，我就是在等今天這場雨呢！”先生說完已經走到房門口。

　　安慧拿過先生的鞋放在腳墊上，她在先生換鞋時提醒道：

　　“帶上雨傘吧！”

　　“不用。”先生一邊換鞋一邊回答。

　　安慧又問：“表和藥帶好沒？別耽誤回來吃午飯。”

　　先生已經換好鞋，轉過身揚起左手臂向安慧晃了晃腕上的手表，說：

　　“你一直都把藥放在挎包里，我背著挎包呢，我午飯前準時回來。”

　　安慧這次沒有問先生午餐吃什么，她只想用另一種方式告訴先生，為了今天的午餐，她已經準備好快一年了。安慧對先生說：

　　“先生，我學了一樣新手藝，快一年了還沒機會試過，今天中午我做給您嘗嘗。所以呢！您別走太遠，讓心肺功能負擔過重，影響食欲和胃口。”

　　安慧從不過多探詢先生的具體行蹤，這是分寸。只要委婉地提醒一下最近的心肺功能很差應該早點回家，冰雪聰明的先生自會明白。

　　“那就辛苦你了。我走啦！”先生說完便出門了。

　　安慧拉上房門，把先生換下的拖鞋倒了個方向，鞋尖朝里鞋跟向門擺在腳墊的正前方，然后開始做上午的事情。今天上午安慧要清洗衣物，打掃衛，、完成小說，做好午飯。

　　安慧先來到先生的臥室，只見床鋪規整、物品有序。再看儲物筐里是空的，沒有任何換洗衣物。一眼望盡的玻璃落地門外，陽臺的升降衣架上空空蕩蕩。安慧有些納悶，即便其他的衣物不需要換洗時，先生的襪子和內褲也會固定地自行洗好，每天早晨準時地晾掛在陽臺上。每天更換內褲和襪子是先生的習慣，就算生病住院都不會改變。今天早晨先生為什么沒洗內褲和襪子呢？換下的內褲和襪子難不成是被先生扔掉了嗎？

　　安慧打開衣柜，只見之前洗好的那些內褲都整齊地疊放在里面。再看其他的衣物，細心的安慧發現，雖然也都齊整，但已經都不是自己擺放過的式樣了。特別是換過季的襯衣，安慧洗熨好之后，會像專賣店里那樣將一只袖子折在胸前疊放。那種專業的疊法，不是特別熟練的人操作起來還是有點麻煩的。而且在駕輕就熟的安慧眼里，一看便能發現瑕疵。安慧依次打開每個柜門，結果里面都是如此。當安慧最后打開床頭柜，看到里面擺放的各類物品都分門別類井井有條時，安慧確信，這個房間里的每一個地方，甚至是每一個角落，都已經被先生檢視篩查整理過了。安慧根據她每天整理房間的間隔時間推算，先生是在昨天晚上做的這些事情。那萬一要是有挑出來的不想要的東西，先生又放哪去了呢？只有一個地方安慧沒有看。安慧知道那里有一只黑包，黑包里裝著一個相框和發票、合同、證件、各種卡等這個家里最重要的東西，剛來時安慧見到過一次。安慧之所以從來不去私自觸碰，是因為那里的鎖和黑包上的鎖，自她來后一直都是打開的，火警那次安慧就發現了先生對安慧的信任。安慧一直都信奉這樣的一條原則：對待信任惟有忠誠，辜負的代價就是讓自己的人格缺失。

　　安慧定了定神，不再去揣測。龍王宮的后墻上印著四個大字“道法自然”，先生說用圓融、中庸、無為去理解都稍失偏頗，應該是規律。規律在安慧的個人理解中也是一種因果，而因果就是某種必然。

　　安慧除了自己的內衣和睡衣外，再沒有其他衣物要洗，也無需再將內外或棉毛的衣物分開洗，沒費什么過多的時間就已洗晾完畢。接下來安慧便開始動手打掃房間衛生。兩個臥室加上廚房基本不用整理，就剩客廳和衛生間以及各房間的地面了。安慧先把客廳里的家俬、水具和擺件等清理好。再到衛生間清理洗漱用品和衛生潔具、燙洗毛巾和浴巾，補齊濕巾和廁紙等。然后才將所有房間的地面，分別用地板拖或地磚拖，按照從里向外的順序全部擦干凈。最后安慧洗刷好用過的拖鞋和拖布，清理完水池和垃圾，她的保潔工作基本上就做完了。

　　安慧摘下橡膠手套洗凈放好，重新洗過手涂上護手液，然后來到鏡前查看妝容。安慧基本上就是一年四季的潤澤系列加裸色唇膏的淡妝。平心而論，這倒也不全是因為保姆的工作不太適合文眉、眼影、酡腮、紅唇那些，還因為安慧的眉眼口鼻、膚色臉型渾然天成，根本就不用那些畫蛇添足來把自己弄成東施效顰。既然沒有皺紋，何必用遮蓋霜把既有光澤又有彈性的白皙皮膚覆蓋起來，還不如讓皮膚透氣汗毛孔呼吸更養顏。只要能隨時保證臉上和嘴唇的水分充足就行了，過多的底漆面漆反而像裝修刮膩子的工藝了。鏡子里的安慧，臉上跟她早晨洗漱后的妝容沒什么變化。大概是天氣不熱，活也不多，所以妝沒花，也不用補。檢查無誤后，可以出門了。安慧帶好鑰匙和門卡，從房門口的衣柜里拿出一件半長的大外套穿上，下樓去扔垃圾。安慧從來不會等到出門辦事時再順便把垃圾捎下樓去，更不會將垃圾暫時存放在門外的公共區域里。只要家里有人，垃圾就會隨清隨扔。

　　外面的天空依然陰沉，但已明顯比凌晨從窗戶看出去光亮了很多。上班上學的時間早已過去，可能因為天氣原因小朋友們也沒有被大人帶下樓玩耍，陰郁空曠的園區里顯得格外沉靜，給人一種逆旅不勝寒，行人早還家的鄉愁感。只有遠處3號樓的門前圍著一些人，在那又像談笑又像爭辯著什么。就在安慧扔完垃圾轉身返回2號樓的時候，遠處突然傳來一聲粗獷的大吼：“生死看淡，不服就干。”接著便是一陣興奮的哄笑聲------安慧莞爾一笑，心中暗忖：聽這來自3號樓方向的音貝，想必是王師傅又在規劃楚河漢界了。只是不知道這聲大喊是獲勝后的繼續叫陣，還是認輸后的一時豪壯呢？

　　安慧回到家里繼續完成她的小說創作。按理說，小說寫到這里應該算寫完了，最后的結尾就看截止到什么時間，定格在哪件事上。安慧現在最大的工作只要按天記錄下當天的故事即可。可故事哪天算完，怎樣算完呢？這才是安慧越到最后越犯愁的事情。安慧想到先生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作者筆下的故事應該回歸生活的本色，否則遲早會變成為寫而寫。沒錯，安慧感覺自己早晨的時候就是在為寫而寫。安慧意識到，生活在繼續，故事便沒完。必須確定一個時限，否則小說就會淪陷在生活的流水日記里。

　　時限、時限------保姆、保姆------安慧纖秀白嫩的手指在桌面上跳起了拉丁，腦海里滿是時限和保姆的踢踏舞步------作者可以把蒙太奇的大筆一揮，轉眼便讓保姆到站退休等等，可退休前的未知故事，便又成了為寫而去寫或者蒼白之留白。怎么辦？安慧的心里著實有點急了，這是她準備送給先生的驚喜，今天必須要寫完。

　　突然，安慧腦海里靈光一閃。時限、保姆、今天------有了。安慧決定保姆就寫到今天，明天就是管家的故事了。先生的3年保姆時限正好是到今天，這也是某種冥冥中的道法自然。所以一朝管家的果，也是三載保姆的因。以后再發生什么故事，就再續寫什么篇章。這樣一想，安慧感覺上午再沒什么事了。因為今天還沒過完，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只能等到明天再真實地還原出來。但小說《保姆》在時間跨度上到今天已經告一段落，明天之后那就是《管家》的劇情了。安慧收拾好桌子，看看午飯時間還早，便換了衣服上床休息了------

　　安慧沒有睡覺，只是在冥想。安慧的冥想并非刻意去想什么，而是無意識地達到空靈。安慧自從學了中醫的經絡和診脈那些后，便開始這種自行操作的嘗試。開始學中醫的時候，安慧就幻想有一天能把人的經絡、氣血、臟腑等，跟五行周易、八卦陰陽、四季星辰等聯系起來，包括情緒和音樂以及膳食和代謝。什么時間、什么地理、什么飲食、什么音樂------調節什么經絡、什么血脈、什么疾患、什么心緒------再去結合西醫的物理和化學的驗證，就像在一個大關聯的系統中做有跡可循的大導引。安慧不確定自己的想法是否科學，但自己現在不是做醫生，而是當保姆，把晨昏冬夏、吃喝哭笑、濕寒毒火等，跟五臟六腑、七情六欲、營養睡眠這些結合起來，去有的放矢地維護雇主的家庭健康的理念應該不會錯。也就是從有這樣幻想的時候開始，安慧嘗試著一種自己的冥想。安慧的冥想不借助任何肢體動作和意念引導，有別于五心向天、鼻口觀心的坐禪和梵音入耳、意念在身的瑜伽。安慧嘗試進入一種空，一種意識和空間都不存在，身體和外物都不存在的空。這種空又非真空，安慧相信這種空本身就是天地萬物的道法自然。安慧不在意冥想到什么境界，不設定結果的空才是大無量的真正的空。至于是睡著了，還是做夢了，或者是走神了，甚至是空靈通透了，都任由他去。只要不是刻意去想的，安慧就認為都是在冥冥定數的空里。安慧曾見過先生打坐，沒什么固定時間、地點、模式，只是閉著眼而已。至于是禪定還是打盹，或者是在思考什么問題，很難說清，肉眼能看到的只有莫測高深。安慧曾想，也許那種玄妙本身就是法乎自然吧！

　　躺了一會兒，安慧便起床開始準備午餐。午餐要說復雜，只有一樣主食。午餐要說不復雜，主食的配料不僅多種多樣各有不同，而且食材工序千差萬別，有的甚至還需要文火老湯鹵煮。關于做飯，安慧自己總結了一個生活道理，那就是當你不具備田螺姑娘的神力時，只有慢鳥先飛才能及時吃到飯。安慧洗過手開始料理午餐。牛肉、肥腸、排骨、里脊是凌晨就解凍的，麻椒、川椒、豆瓣、酸菜是從四川網購的，少許麻椒粒已經提前泡在了開水里。安慧有點遺憾的是沒有找到豌豆尖，不過還好有油菜葉和嫩竹筍。安慧籌劃了快一年，像什么香葉、桂皮、茴香籽和泡山椒等等那些調料自然是一應俱全。只有粟殼，即便是網上能夠私下買到，安慧也不會添加食用。此刻食材已萬事俱備，就等安慧的牛刀一試、巧手再展了------

　　將近中午12點先生回來了，剛好也是外面的雨將下未下時。早已把午餐準備妥當擺放齊整，就等先生回來開飯的安慧，剛一聽到房門外有異動立刻迎到門口去開門。這時的安慧，早已經換好了衣服。她上身穿的是一件桔色圓形領角的絲綢襯衣，襯衣的外面罩著一件白色無扣的純棉針織開衫。下身穿的是一條米色短腳露踝的西褲，西褲上雖然沒有系腰帶，但修長的雙腿上，纖細的腰身依然曲線分明。安慧一身淡雅又不失溫馨的沁暖色調，在她打開房門的那一瞬間，立刻驅散了外面天氣的陰涼灰暗。安慧習慣性地先關房門，再接先生手里的東西。對于一瞥之間已經煥然一新的先生，她還沒來得及去仔細端詳。

　　“您回來啦！您換鞋，東西給我提。”安慧說話同時，自然地伸出手去接先生右手提著的購物袋。

　　先生沒有馬上換鞋，一邊將右手提著的大口袋稍微向旁一擺，一邊告訴安慧：“不用了，我自己提著就行。”

　　安慧聽了心里一怔，但還是立刻收回了伸出去的手。今天怎么了？以往先生不拘小節沒有禁忌的。收回手的安慧沒有覺得任何尷尬，更不會去探詢什么。安慧認為，一個保姆任何時候回避主人家的任何隱私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然而，就這么一個小小的謙讓動作，竟使先生的腳下踉蹌了一步。先生反射性地趕緊伸出空著的左手，想要去扶門框。近在身前的安慧手疾眼快，早已搶先一步扶住了先生的左臂。安慧無暇他顧，剎那間已經自覺地進入到了曾經作為醫護人員的那種臨戰狀態。安慧扶穩了先生的左臂后，一只手順勢搭上了先生的寸關尺三脈，脈搏太弱了。再看先生臉色，突然戴上花鏡的先生，臉上一片蒼白。這時，安慧聽到了先生呼吸時的蜂鳴音，也聞到了先生說話時的一絲藥味。

　　“先生，您快說現在感覺哪里不舒服？”安慧焦急的語氣里已不再是往日全部的輕柔。

　　先生把右手的袋子放在一旁的地板上，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安慰著安慧：

　　“沒事了，沒事了。我已經含過救心丸，也噴過萬托林止喘了。”

　　安慧看先生的確不是緊急狀態，尤其先生的眼睛里竟然閃爍著某種光彩，也許只是氣壓低、活動量大，而導致呼吸不暢，也影響了血氧吧？安慧想想還是有點不放心，又補充說：

　　“我給您測一下血壓，再聽聽肺上有沒有啰音。明天去做胸透、腦血流和冠狀CT。或者直接做全身磁共振，連椎間盤和滑膜炎也一并查查。”

　　先生站在腳墊上，挺了挺胸，微笑著說：

　　“什么檢查都不用，對于老毛病，病人自己心里都有數。你看，我這不是很精神嘛！”

　　安慧正想仔細打量一番今天里外全新的先生，突然感覺在放開先生的左手臂時，先生的手腕處有點異常。安慧不及細想，連珠炮般脫口而問：

　　“先生您的手表呢？您今天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事？為什么回來會心肺功能這么糟？好像連膝關節的滑膜炎都犯了！您身上還有沒有哪里受了什么外傷？”

　　看著安慧心急亂想到都等不及去客廳坐下問了，先生便也耐心地站在門口一五一十向安慧匯報：

　　“手表放進龍王宮的功德箱里隨喜因緣了。然后到移動公司辦了一項手機新業務，了卻一樁心愿。最后去理了發。大致就是這樣。至于我這身行頭，不是誰賠給我的，更不可能是我搶誰的，是我途中路過商場自己買的。而且購物袋里的東西和這副新花鏡也是在商場里一并買的。你知道龍王宮山上的那些臺階很陡，我今天就是走路稍微多了點。”

　　安慧聽完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可并未消除心中的疑惑。辦個手機業務用用新功能，理理發清爽一下，換一套衣服給自己一個心情，到龍王宮撫今追昔、慎終懷遠，這些都沒什么不正常。但摘下手表揚長而去，就不僅是灑脫，更像是一朝悟道從此涅槃了。難道是先生帶的錢不夠了，沒法捐功德了？安慧想，寺廟里的一切聽說都是請回來的，沒有贖回來的。看來只能提醒先生下次避免發生這樣的事了。安慧婉轉地勸慰先生說：

　　“下次遇到這種情況，您一定記著給我打電話，我去接您。”

　　先生一聽便明白，欣慰地微微一笑。先生此時的心情，既不像今天外面的天氣，也不像近來先生的病體，倒像他此刻眼中的神采。也許是剛穿上新衣服的緣故，先生并未急著換鞋。安慧也就禮貌地并未忙著敦促，繼續聽著先生跟她說話。先生并未道破安慧顧及別人在窮富方面的自尊心的善意婉轉，只是向安慧搖了搖無表一腕輕的左臂，兩個人便都心照不宣地明白關于“打電話去接人”的真正喻意所指了。先生擺過手臂后，才跟安慧解釋他捐表的原因說：

　　“表就該放在寺廟，時間只有在上帝、真主、耶穌、佛祖、閻君、天尊他們那里才能永恒。不過，還是謝謝你善解人意。”

　　安慧觀察先生講話時的氣息和臉色好了一些，感覺這樣舒緩片刻分散一下注意力也未嘗不可。畢竟在不是特別緊迫的情況下，急促地接著活動也會造成一定的情緒緊張。況且先生自己已經用過藥了。于是，安慧接著先生的話題說笑道：

　　“不是善解人意，只是擔心那些先知們，他們可能會因為您的表的最終歸屬權問題，而激化彼此之間的矛盾。”

　　“有什么地方會因為我的一塊手表而燃戰火么？”先生攤手聳肩夸張問道。

　　“要是烽煙四起，那您的表可就真的成了出師表了。”

　　先生聽安慧說到了出師表，不由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衣襟，并用雙手輕輕地彈了彈西服前襟的兩個翻領，無限感慨地說了一句很傷感的話：

　　“壯志未酬，淚灑衣襟。”

　　安慧聽出先生好像又要說到什么“在不在”的宿命上去了，趕緊轉移話題接著說道：

　　“先生，您今天的衣著、發型、眼鏡和神采真的簡直不能更帥了，您先去換下衣服我們再開飯吧！”

　　安慧沒有阿諛奉承，正因為是由衷的心里話，話題才會自然地隨著先生彈衣服的手而轉移到服飾上去。她這時已經有暇去仔細端看先生了，她今天第一次有種被驚艷到的感覺，她不由得在心里說，先生今天太帥了！

　　先生穿著一套筆挺的淺灰色帶暗格的西裝，外面是藏青色的風衣，里面是寶藍色的襯衫，襯衫敞開一顆扣的領角里系著黑底白點的絲巾，沒有打領帶反而更瀟灑。先生的腳上穿著一雙嶄新的黑色漆皮鞋，臉上戴著一副新買的銀色細邊框花鏡。先生新理的圓平頭，既顯得精明干練，又沒有生硬棱角。兩鬢的些許白發，恰到好處地渲染出了沉穩持重的、專屬于中年男人的成熟之美。在先生知天命的額頭上，是歲月的刻刀精雕出的閱歷藏品。安慧覺得，經過了五十多年的漫長工藝過程后，只有像先生這種整齊的皺紋才能詮釋出世事的深沉，而其他人的那些凌亂的皺紋只是坦露了那些人生活的麻木。先生此刻的臉上，在衣著的映襯和心肌缺血等的影響下，本就儒雅潔凈的白中，別有一種病書生般的清秀凄美，能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毫無抵抗地就生出一種愛憐的情愫來。

　　先生聽完安慧的夸贊，竟在腳墊上先旋轉了一周，然后才問安慧：

　　“帥嗎？”

　　“帥！”安慧肯定。

　　“真的？”先生又問。

　　“嗯！”安慧再肯定。

　　先生忽然張開雙臂，滿眼真誠地笑望著安慧，詼諧地來了一句：

　　“那要不要來上一個大大的擁抱呢？”

　　安慧下意識地將一只腳向后挪了一下，同時趕緊伸出一只手在自己的面前搖了搖，笑著沒說話。安慧的心里有點緊張，今天的先生太帥了。此刻，先生的眼里是奕奕的神采，身上是逼人的英氣。

　　先生的衣服都是10年甚至20年前的，安慧從未見到先生穿過新的衣服。盡管那些舊衣服在20年前都是上千甚至幾千的不菲價格，就像先生那些退換下來的90年代的摩托羅拉、諾基亞等9字頭模擬號段的昂貴手機一樣，都共同見證過一個時代的光輝歲月。但那些舊衣服的現實意義，畢竟不能等同于今天的新衣服，今天的新衣服即使廉價卻能煥然一新出舊衣服所不能展現的精神面貌。先生今天這種重生般炫目的反差，令安慧驚喜得一時茫然無措。

　　3年后的今天，安慧早已是每臨大事有靜氣的安慧了。她雖然有點一時的慌亂，但仍能在心里堅持提醒自己，擁抱不是攙扶。不管先生是真誠還是玩笑，也不管自己是全心還是半就，都不能有所逾越。任何一個家政服務人員都不應該跟主人家有這樣沒必要的肢體接觸，這是職業道德，更是做人品格。安慧心里這樣想著，嘴上卻不能這樣說，更不能就這樣又像尷尷尬尬，又像不清不濁地不說話。還是幽默詼諧一句，然后開飯吧！于是安慧開了一句準備圓場閉幕的玩笑：

　　“奴家不敢！”說完，安慧抿嘴笑著就勢下坡，把舉起的手放到腰間道了一個萬福。

　　先生大手一揮，慷慨激昂：

　　“寡人赦你無罪！”

　　就是先生的這么一句也是玩笑的話，誰知竟讓接下來的場景風云突變完全反轉了。

　　“寡人”兩字聽在安慧耳中，就像心湖投進石子，立刻泛起漣漪。一圈圈孤家寡人的、壯志未酬的、天理人欲的、道法禪心的浪波相繼匯聚開來，剎那間掀起洶涌澎湃的心潮------就是這個孤家寡人，當年帶回了找不到回家路的安慧；就是這個中年男子，像師友一樣引領安慧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就是這個壯志未酬的病書生，羸弱的軀體在天理人欲中始終蘊藏著道法禪心------就是眼前的這個甚至連一次正式的手都沒有握過的平凡人，讓此刻的安慧五味雜陳眉頭心頭。安慧已經分不清楚到底是哪些情感的合力，最終一擁而至將她推上了唯美的極致。安慧燦爛地微笑著，就像一只歡快的云雀，迎著先生寬廣的臂膀、溫暖的胸懷輕靈地飛了過去，慢慢地閉上雙眼，緊緊地跟先生擁抱在一起------

　　這一刻，安慧已經沒有了任何的感覺，完全進入了忘我。沒有石子和漣漪；沒有情感和身體；沒有世俗和心籬；沒有雇主和保姆；沒有憐憫和感激；沒有性別和年齡，甚至沒有安慧和先生，也沒有這個擁抱。此時的安慧，終于圓滿地抵達了她一直在冥想的空。

　　這個風云突變完全反轉的場景，最終還是定格在黑白雙俠，雙劍合璧的默契時；沒有升華到皮鞋涼拖，腳跟翹起的比翼里。唯美回到純粹，先生在安慧的背上輕輕地拍了兩下，安慧也同時在先生的耳畔柔柔地說了一聲：

　　“先生，您今天真的很帥！”

　　先生放下手，說：“帥不能當飯吃啊！”

　　安慧也放下手，回答說：“那就開飯，增加營養會更帥的！”

　　此時，正好是中午12點開飯的時間。窗外噼啪的雨點，仿佛酒店的背景音樂也及時地叩響了窗欞------